合影/你与谁同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自己的要求逐渐降低,这也是无奈的事情。这时候回头看看自己几年前的文字,反而不是那么不可忍受了。时过境迁,当初写的文字,忽然也有了一些新的意思。比如下面这篇给中国摄影杂志写的专栏文章,谈及我印象深刻的一些合影经历。那个时候,似乎想要表述的是对人(性)的盼望。而现在看来,却发现这些刺激我的合影经历,却更是一种对时间的弥合,对人与人之间距离的弥合。

 

尤其是后者,在时下的社会中变得越发困难。我们被区隔成了不同的人。我不禁对自己曾有过这些经历感到欣慰,去给普通人发相机,去城中村讲摄影,一起在麦当劳寻找免费的无线网络,在别离的时刻合影。

 

至少我还有过与他们同框的机会,对于我这样一个不爱合影,不愿被拍的人来说,在那些时刻,我对这些摄影的认同也是发自内心的。

合影

我爸和我妈从宁夏一个山沟调动到陕西的时候,他们和同事到当地照相馆很郑重地拍了一张合影,我坐在大人的膝头,照片上还写着送别留念的字样。

后来我们全家又从宁夏迁到天津,临走时,最重要的活动依然是合影,爸妈好友送的礼物也是一本相册,打开之后,第一张就是留念照片。拍照在那时距离普通人还有些遥远,我的小伙伴留给我她的一寸照片,小得只能托在掌心。

这都是上世纪的故事了,那时候,拍家族大合影也是一件很隆重的仪式,我家相册里唯一一张大合影是在奶奶家屋前,据说是请当地一位非常专业的摄影师拍的。这张照片不在我眼前,但我仍然能够回忆起照片里伯伯和婶婶的样子,至于我,则坐在最前面的小板凳上,身子绷得直直的,抿嘴笑着。我妈说我小时候照相从来不笑,只有一次,当大人又议论我这种拘谨,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我忽然不甘示弱地露出了笑脸。

现在,不知道是我离摄影太近,还是摄影离我太近,合影与留念在我生活中越来越少见。不过,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有那么几次。

2008年,我到汶川去做一个活动,请震后的人们拍下自己的生活。第一台相机发给了一位面包车司机,司机姓喻,他把相机放到座前的抽斗里,看到前面有工人在修路,便拿出来叭嗒按一下;瞅见远处的山体滑坡,他会问:“我的相机能拍到那么远吗?”

我从汶川离开也是他送我去机场,尽管他年纪比我大,却总是称我为“任姐”。 我们一直赶路,快到机场的时候,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于是便放慢速度。此时,面包车沿着山路向上爬行,风光出奇地好,远远还能看到雪山。喻师傅忽然停下车,跑到路边去拍照,他很审慎地蹲下取景,好半天,才按下快门。我坐在车里望着他,从来都没有觉得相机是这样好的一个东西。

到了机场,喻师傅一定要陪我等飞机,我让他赶快走,因为他还要走山路天晚了危险。就在我们即将告别的时候,他忽然提出要给我拍照,于是,站在机场候机楼前,他用他的相机给我拍了一张,我用我的相机给他拍了一张。

他离开之后,我觉得必须把这种感受记下来,写着写着,竟然掉下了眼泪。我一直鄙视到此一游的留念照,但在喻师傅给我拍照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摄影其实就该是这样;合影那是一种沉默的告别。

普通人的照片总会给我最好的摄影教育,每当我写文章想往高深上靠的时候,这些故事就会提醒我,摄影没那么复杂。

今年(2012年)在北京一个城中村教摄影,小组一共有六个成员,他们的照片最多就是家庭留影。结课的时候,我送每人一张裱好的家庭纪念照,当这些照片递到他们手里,个个都跳了起来,泼辣的海英直接就朝我嚷:“老师,我没想到你会给我洗这张照片。”我帮她做了一张和老公的合影,她在上面甜蜜地笑着。看他们欢乐,我也开心得不得了,心说:“别以为我不懂摄影,我知道什么是最好的照片。”

米兰昆德拉当年在耶路撒冷一个颁奖仪式上,用犹太人的一句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来给小说家解嘲。在米兰昆德拉看来,有一群不会笑,毫无幽默感的人,笃定自己掌握真理,这种徒劳的自大惹得上帝发笑,而小说家就在笑声中出现了。

小说家没有在云端,就在生活中游走。米拉昆德拉甚至认为:“ 伟大的小说里蕴藏的智慧总比它的创作者多。”摄影大概也是如此。几年前,一位在美国学摄影的朋友对我说,老师建议其作品应该与某个哲学理念联系在一起。这恐怕就是那些让人难以理解、高深的作品阐释以及评论的由来吧,它们把摄影刻画得严肃且刻骨铭心,花俏且云里雾里。这种非要把哲学思想加在照片上的做法,弄不好就是块膏药。

那天结课仪式回到家里,我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想到教科书里的名人,以及膜拜的大师们其本质都是和我一样的“活人”,这让我有点儿兴奋;再想到白天和我的学生们合影时拥抱在一起,彼此能嗅到对方的气息,听到呼吸的声音,还有什么抵得上人的存在更伟大呢?如果你生动地活着,就会有最好的摄影。

不需要召集,大家都很默契地在结课仪式之后抢着拍合影,到我走的时候,几个人还在路口朝我招手,我赶紧掏出手机拍下这个场景,这种无法画下句号的结束,就只能暂时以这张照片为结束了。

 

Comments (5) Write a comment

  1. 曾经我为了拍出和电脑桌面一样的照片,分别花了大把功夫在前期和后期上,拍了几年,发现自己并没有体味到摄影给我带来的真正快乐。在这样一个相机不断被民主化、工业化的社会,我觉得拍照变得机械而程式化了,失去了意义。我甚至不知道,大自然那么美,我把这个完整的空间切割下来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那些每到一个地方就拍照,把自己数字化像素化的行为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抵抗时间,抑或是抵抗记忆的流逝?直到我在无锡的荣巷老街拍了一些有关废墟、老人、青草、猫、狗的胶卷照片,我才知道摄影根本不是绘画、更不是哲学,而是能重新组合、思考时空关系的存在。思考和表达,我觉得这是人类艺术之所以是艺术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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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拍照的不是相机啊,而是人。人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表达?这些很简单的问题,找到答案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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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摄影如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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