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言语

今天一天都心神不定。那些几乎是现场直播着的求救,掺杂在各种各样的声音中,并逐渐黯淡下去,让我从里到外都觉得疼。何以至此,让无辜的人承担如此巨大的灾难,除了愤怒只有愤怒了。

压抑着情绪,把之前看过的一本书又看了一点儿:诺曼布列逊写的《视觉与绘画:注视的逻辑》。一本开启新艺术史的重要著作,其实已经断断续续看了好几遍,但最近才有着逐渐能看懂的状态。

中文版的作者序言写得相当好。关于绘画是什么,作者想要在知觉的图示以及符号的言语之间,找到一个更为合适的地点;布列逊认为绘画并非是一种天然状态,但也不是简单的意识形态的产物。这次阅读我还注意到一点,关于艺术史究竟应该研究什么,作者提到他在这本著作中忽略的东西:私人话语。

以下是我的摘录:

那些无数横扫而过没有留下它们一丝存在记录痕迹的凝视,还存活着吗?

也许这些研究视觉话语的历史学家对档案材料的依赖,正是人们所谓的一种不可避免的胜者为王的思想。任何主流批评语汇的术语,分明都是通过排斥其他的、与其竞争的视觉讨论模式而变成主流的。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历史总是根据胜利者的观点来写的,或者至少是根据胜利者的档案资料来写的:唯一能被写入视觉历史的是那些在历史上重建而“成功了的”视觉体制。那么,那些其他的、在历史上“较少”成功的观看模式,那些无可发挥足够力量以进到主流的讨论方式呢?那些在沙龙中比较弱、比较缺乏组织因而不能得到巩固以进入全盘或普遍形式的模式,那些成千上万次轮番展开的、了无痕迹就过去或消逝的凝视,那些半组织的、无组织的或杂乱无章的、无法进入所讨论的主流文化而职能永远停留在无声实践的模糊地带的观看行为呢?而我们又该如何命名这些在主流话语周边忽隐忽现的半影呢?

我们可以尝试用的一个说法就是“私人语言”:它观察的是一种完全不与集体表达形式共享的符号运作方式。……在官方的视觉领域的两旁,有一种视觉实践的极大的“留白”……

“如果不是作为话语存在,那就根本不存在”,只有完全成形的、有强力支持的话语——那些已获得巨大社会权力的话语——才是真的:可这些话语在整个历史上都属官员、高级职员和官僚们的主张。如果说让我引发联想的那种视觉的图画,会被认定是像市场或杂货店似的东西(吵闹的、无组织的、并带有无数竞争的声音和看法)的话,那么我最终所描绘出来的也许更像是一个竞技场(高度有组织的、训练有素的,还得让所有行为都带有一种清晰的观点)。

————

让作者表示遗憾的是他最终研究的仍然是“竞技场”,却少了对“杂货店”的观察。这让我想到了约翰伯格在《理解一张照片》中的一张照片,安德烈·柯特兹所拍摄的:一位将要离开的红军士兵,布达佩斯,1919年6月。伯格对这张照片的执拗之爱,就是因为里面充满了“私人言语”。

夏日的阳光。
她的服装和穿在士兵们身上的、为露宿而准备的厚重大衣之间的反差。
男人伴随着某种沉重的等待。
她的全神贯注— 她就这么盯着他看,好像他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她那强忍着不哭泣的愁容。
他的谨慎— 你可以从他的耳朵和他昂着头的样子看出来,因
为在这个时刻,她比他要更坚强。
从她身体的姿态中显露出来的听天由命。
意识到某种不寻常气氛的孩子— 他被父亲的制服吓到了。
她在出门前梳理好的头发,和她的破旧的衣裳。
这想必是他们全部的行头

伯格把这张照片的“外观”细细地扫了一遍。他认为在这张照片里存在着一种永恒、不被历史压制、旁若无人的私人的体验。

就这张照片而展开的分析,再来看几段伯格的描写:

————

女人和士兵正在互相盯视着对方,这反映“当下之事” 的图像也将因此为他们而保存。在这样一种目光中,他们的存在被用来对抗他们的历史,即使我们认为这个历史正是为他们所接受的或他们已然挑选出的一种。

永恒被抛弃了,而历史本身也变得十分短命。它不再给予死去的对象以尊重:后者只是些已经消逝了 的对象罢了。……但幸运的是,人类从来都不只是历史的被动客体。在大众的英雄主义之外,还有大众的创造力。在这种情况下,这种创造力会动用手边一切可动用的东西去保存体验,去重建一个“永恒” 的区域,以及坚持主张永久性的存在。因此,才会有数以亿计的照片,这些脆弱的图像往往被放在贴心的位置携带,或被置于床头,用于指涉那些历史的时间所无权摧毁的对象上。

私人照片在今天之所以被珍视,是因为它们的存在就像是把那透过窗户远眺历史、朝向永恒的一瞥以物质的方式留存下来了似的。

女人和士兵正互相打量着对方。一个离别的场景和一个相会的场景竟如此的相似!就在他们对彼此的打量中— 也许他们此前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 他们真希望可以带走对方的图像,用以抵御任何可能发生之事。

所有照片都可能是对历史的贡献,但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 任何一张照片却也可以被用来打破历史在今天对时间的独裁。

——————

当初译伯格的这本书,过程极其痛苦(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但同时也充满着感动。他那种对个体的尊重与爱,如磁石般,让你围绕着他的文字无法离开。

或许是翻译这本书的经历让我学会了阅读照片。今天看到一张照片,特别感动,我发现,这简直就是科特兹这张照片的翻版。

照片来自北京协和医院:大年初二,我们送别亲人去战

它可以甚至套用伯格的话来读解:

“存在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告别的目光,这个目光不是直接面对观者,它具有排他性…… 他们的目光在我们眼前交织着,它所收纳的对象不是外面环绕在他们左右的什么东西,而是他们共同的生活,他们各自的生命。”

这些不被写入历史的时刻,却反而是永恒时刻,关联着我们每个人的生命。

Comments (2) Write a comment

  1. 我觉得“私人言语”,实际上是一种能被旁人理解的“自言自语”。这些话一开始并不是为我们而说,也不一定是为了让我们理解而说。因为信任,因为同理心,让这些话最后也能被我们听懂。但这种基础并不坚牢。昨天我接到一个电话,自称是我们公司的,问了我有否接触病人、准备何时返京一类的问题。他自我介绍的时候没说清,让我对他有点不信任,整个打电话的过程里都在避免透露过多信息。后来问了公司人力的同事,说这是刚来的人力小弟弟,缺乏经验。这让我感到很惭愧。到底是怎样的人际氛围,让我对一通并无恶意的私人电话,怀着审查敌特的态度。在这样的环境里,私人言语面对的挑战不仅来源于官方、历史、上层,也来源于同为普通人的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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