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拥有闲暇,你已失去闲暇

抽空阅读了格林伯格的《艺术与文化》这本书的前两篇文章《前卫与庸俗》以及《文化的处境》,因为比较烧脑,读了好几遍才略得一些梗概。

但朦朦胧胧地,开始理解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一直感觉,似乎我们正在失去对文化的真正的热爱。(这里面当然也包括艺术)这导致我们更多只是被庸俗文化裹挟,不过,之后紧接着的问题是,立场如此,是否太过“高雅”。

似乎格林伯格对这个问题并非给予明确的答案,甚至也有困惑。他认为,尽管从普遍层面看来,我们较之以往获得了更多的精神享受,但那种毫无功利之心地对文化的热爱,却没有任何进步。(格的原文是:“在文化的中等层次方面有某种改进,这种改变还不可能弥补文化的最高水平方面的退化。”)如果真正要解决这个问题,格林伯格寄希望于未来对工作与闲暇关系的重新布局,但那究竟是怎样的文化,他认为难以想象。

工作与闲暇在工业化社会的割裂,我们在这八天长假已有体会,所有人都在微信群聊里失语,所有人都以一种强烈抵触和心照不宣的态度,在这段时间闭口不谈工作,即是这种分裂的体现。这闲暇是绝对的(不能被工作玷污),但尴尬的是,它却又必须与工作相对你才能体会到它的存在。最终的实际情况是,在你感受自己拥有闲暇的时候,你已失去了闲暇。

这种闲,在工业化之前的社会,是一种不言而明的存在,由于原始的生产状况,缺乏理性和效能,也就只能一边工作一边儿闲着。闲暇不但不是被动存在,而且是积极的、所有人都支持文化活动,亚里士多德曾指出: “所有行动的第一个原则就是闲暇。两者都是需要,但闲暇更优于工作,而且是工作的目的……”

“工业化导致日常生活发生变化,以一种激进的、几乎绝对的方式将工作与闲暇分离。”工作是工作,闲暇是闲暇。工作要变得有效率,“与工作无关的一切都必须被全盘清除,工作将变得更为纯粹——无论是在态度方面,还是方式方面,特别是时间方面。……闲暇被简化为一种纯粹的被动性,被简化成为一种喘息和停顿的间隙,它终于成了某种无关紧要的东西,工作取代了它成为积极面。”

当然,你可以争辩,闲暇依然是我生活的最大目标,工作的唯一目的。格林伯格在此却进一步击碎了这种幻象。他认为,由于工作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功利化的追求,付出与获得的衡量,凡行为必然要有用的心态,无形中成了一种普遍的生活法则。他在此表述为:

“一旦效率被普遍接受为一项法则,它就变成一种内在的强迫性力量,并且像罪恶感那样沉重。这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足够有效率,正如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足够的美德。这种新的罪恶感只会进一步削弱闲暇的重要性,对穷人富人都是如此。”

回过来想想你的八天假期该有多短暂。你此前又是如何充分“计划”着使用这八天的时间?以及你此刻那种感到自己浪费掉了很多时间的罪恶感。(而闲暇本应就是一种“浪费”时间。)

没有真正的闲暇就很难谈真正的文化与艺术。无论是文化的生产还是对文化的欣赏,在当下哪一个不是必须以“获得”为目的呢?最终体现在被机制认可,被市场认可。这真怨不得个人的功利,因为否则,在这个社会,你就显得就太闲了。

读到这个地方,我继而想到另一位知识分子本雅明的论述,在其“拱廊研究计划”中,他对19世纪城市生活有这样一种描述:此时,“生活居所第一次与工作场所对立起来。前者成为室内,办公室是对它的补充。私人在办公室里不得不面对现实,因此需要在居室通过幻觉获得滋养。”

这是工业化社会让我们产生的又一个割裂,私人空间与办公空间的割裂。如果说工作与闲暇是时间上的割裂,私人居所与办公室的割裂则是空间上的。

个人居所成为“避难所”,所谓的“家”,本雅明称之为:“居室的环境就是整个世界。在居室里,他把遥远的和久远的东西聚合在一起。他的起居室就是世界大剧院的一个包厢”。

以上的分析很无奈。格林伯格也很无奈。他说解决文化问题,也许要朝后一瞥,看到遥远的、前城市化的往昔中,仍然存在于当下的活着的东西之中(那是什么?我们肯定不能回到过去,这也是格林伯格反对的,因为技术必然要改变文明的形态。)或者是,寄希望于未来,当工作变得不那么普遍的时候,修复工作与文化之间的疏远。(那又是什么?很显然已经不能用当下的文化框架予以涵盖。)

关于这个话题,我觉得自己仍然需要消化。我最大的收获,在这番读书笔记一样的总结过后,我不会为自己在没有任何缘由的情况下,“浪费”一个下午,写这么一篇不成熟的文字,生出太多的内疚。

希望你也依然葆有若干无实用目的追求,原始人的心仍在你体内活着;愿你在八日长假之后依然还有闲暇。


文内引号内文字来自

《艺术与文化》(美)克莱门特格林伯格著,沈语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巴黎,19世纪的首都》(德)瓦尔特本雅明著,刘北成译,商务印书馆

Comments (2) Write a comment

  1. 小孩子如果在沙地上挖一条暗渠,堆几座土堡,大人看见很可能赏一句“是不是显得慌”。这话其实有道理,闲到什么程度才能指向创造,恐怕真得闲到发慌。有一点点闲暇是不够的,它只能支持消费性的文化活动。“似乎我们正在失去对文化的真正的热爱(这里面当然也包括艺术),这导致我们更多只是被庸俗文化裹挟”,我觉得今天的一些现象,不一定是雅和俗的性质区别。而是创造与消费在投入程度上的区别,把闲暇程度不同的人们圈在了各自的世界里。比如人们愿意为了看《千里江山图》排好几个小时,庸俗不堪的十字绣倒是没那么火了,这些说明不了文化趣味的由俗入雅。像“看”这样的消费性行为,有一点闲暇就够了。所以看电影、看风景,都是现在的主流文化。看书倒也是看,但相比而言投入的心力多得多,总算一种带有创造性的活动,一下子门槛就上去了,其实未必是书的高雅在拒人千里。更不必说十字绣这么费劲吃力的事,就算再俗再接地气,人民群众也懒得理你。好多人觉得拍照俗画画雅,所以拍照的人多画画的人少了。这可不见得。如果不是拍照变得那么容易,完全可以不需要创造性投入,今天的照片可能不至于那么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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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感谢逆光的分享,这也是我现在的一大困惑。
    技术的发展让所有人接触艺术与文化的门槛降低,当我们还在对“媚俗”嗤之以鼻的时候,“俗”已经昂首阔步,扑面而来,猝不及防。
    在当下,我很难去说文化到底是什么,艺术到底应不应该有区隔。
    但在媒介革命的浪潮中,我已然觉得迷失自我和存在的恐惧感愈演愈烈。居伊德波的景观世界不是纸上谈兵而是一种警醒,可悲的是我们在幻觉中尝到了甜头,对危机不以为意。
    小时候被“生活在别处,他者即地狱”这句话蛊惑得真惨,生活就是当下,他者就是自我。
    当务之急就是学会丢掉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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