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相

陈春林给自己的摄影作品取名为“相”,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另一位人像摄影师所说过的话:“我往往觉得,人们来找我拍照,就像他们去看医生或找算命先生一样,目的是为了知道自己的状况如何。”将自己的面孔暴露给照相机,这一行为就好比看相,甚至是看病,这比喻实在很耐人寻味。

说上面这句话的是摄影史上的一个著名人物:理查德·阿维顿,他最著名的一部作品《在美国西部》,使用大画幅相机,白色背景布,拍摄美国西部各种各样的人,他的目标不是为了记录下这些人的外在形象,而是希望揭开不同面孔背后心理的、社会的、身体的各种关联,而在他看来,这些从未相遇却又处于同一个时代背景下的人们,其实质是一个大家庭的成员。为了将观者的目光集中于人本身,体察被摄对象面孔后的心思,用白色背景布将被摄对象从现实中隔离出来,也就成了阿维顿的标志符号。

陈春林的作品中,也出现了类似阿维顿的手段,他游走于各个城市,在街头架起白色背景,人们停留在他的临时“照相摊”前,让他拍下自己的照片。

这些年,我已经看过太多“白背景”式样的照片,但是其中又有太多拙劣的模仿,或者说,是急功近利的成果。白背景+人的创作手段能够流水线操作,易于获得统一的外在形式,又很有眼球效应,辅以当代艺术市场浮躁的气氛,因此常常被滥用。这使得我但凡看到此类作品,就首先要退后一步观看。

陈春林的作品却深深地吸引了我,对于使用背景布的原因,他是这样解释:“运用白色背景把人物从现实中抽离出来,为的是‘观看’,采用同样的形式,为的是‘比较’”。 在某种程度上,他有着和阿维顿一样的心思。

这组作品起源于2003年,陈春林在成都拍摄了宽巷子的一天,当时他给这些照片起名为《一日之鉴》,意为透过一天中拍摄的人与物来分析当代社会的状态。后来,好奇心驱使他到更多的城市、乡村,到各个地方去看,于是便有了《相》这部作品,已经历时5年,他游走的地方也有14个。

我喜欢阅读陈春林的作品,也喜欢和他交谈,这是因为他“不是一个摄影师”——这话说来有些拗口,我的意思是,他并非出自摄影的角度去“创作”一组作品,而是凭着一种很自然的心态在拍摄,摄影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他探索世界的一种手段。“好奇心”是让他的作品一再扩充延展的一个重要驱动,比如去陕西米脂的拍摄,这里的人们在公众心中的刻板印象就是一块白毛巾包在脑袋上的样子,事实是否如此?在陈春林从陕北带回来的照片里,读者可以找到答案。

当在陈春林的作品阐释中看到“好奇心”这个词的时候,我颇受触动。有太多摄影师已经失去了这种对世界的好奇,兴许是我们的生活节奏太快了,人们逐渐从对外部世界的关注而转到对自我的关注,世界是以“我”为中心的。体现在摄影的发展上,记录外在世界与人类生活的“纪实摄影”逐渐被反映摄影师内心世界的“观念摄影”或者“私摄影”而取代。社会大环境的变化造成了摄影表现风格的变化,这无可厚非,但令我感到遗憾的是,摄影师强烈的主宰世界的欲望,让他们失去了这种小小的“好奇心”,从而也丢失了对世界的体察和观看。而看,应该是摄影的本质。

理查德阿维顿在自己的《在美国西部》这部作品的前言中是这样说的,“从1979年开始,每年夏天我都到西部去,我在卡车站,农场,热闹的市集到处转,我在寻找那些我想拍摄的面孔。”他的这种找寻一直持续了7年。我不断提到阿维顿,事实上陈春林的作品切入点和他并不相同,阿维顿7年只留下了125张照片,他带着明确目的去找寻拍摄对象。而陈春林则采取了选择富有生活气息,人流大的地点,在那里拍摄一天的方式。但是,他们两人仍旧存在一种内在的精神上的联系,在他们的作品中都蕴含着一种人与人的“相逢”和“照面”,这使得原本可能只有1/125秒的时间切片得以延展。

2008年9月份我在平遥策展,展出了陈春林的这组照片,在现场我听到很多人在观看的同时发出感慨:“他是怎么做到的,怎样说服别人被拍的呢?”这似乎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但我认为这是陈春林作品中最有意思的地方。他自己也提到,“与被拍摄者的沟通交流,却成了我的人生体验,他们带给我的触动已成为心中的财富。”从摄影师面对陌生的被摄对象发问,邀请他拍一张照片开始,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摄影行为,而是一个社会学问题。陈春林给我讲过一些他的拍摄故事,比如在拍摄清洁工的时候,他们有人会脱下自己的工作服,似乎对自己的身份并不认同。这些状态都在照片中很本真地体现出来,因为陈春林对自己的被摄对象从来没有任何控制和指示,因此,当面对《相》这组作品时,你看到的是“愿意以自己的方式,被相机记录下并展示自己面貌的那些人”。有些人甚至很迫切参与陈春林的这个项目,邀请他去自己所在的城市拍照。而我,在看这些照片的时候,曾经萌生过在给他做展览的时候,在现场摆一面镜子的想法,因为他不动声色的记录仿佛在帮助人们照镜子,不过,和镜子不同,他的相机还给人们留下了一份病理报告,一份若干年之后会更加凸显其价值的档案。

就好像不对被摄对象作太多控制一样,陈春林也并不想给读者一个结论——这些照片“能给观者带来什么,我不知道,不同的经历自然有不同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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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才是根本。呵呵。
    當然,是老傳統的根本。

    看完這篇文章我腦中出現了一個想法:
    給攝影師/攝影人/攝影家一個不帶相機的攝影訓練方法。
    改成帶一本簿子和一枝筆,
    和人交談,然後畫下他。

    和人交談,請求畫他,再把成果交給他。

    這樣,也許我能拍任何人。

    Reply

  2. @ki-one:

    看完妳的评论后我腦中出現了一個想法:
    給画家一個不帶簿子和筆的訓練方法。
    改成帶一部相机,
    和人交談,然後拍下他。

    和人交談,請求拍他,再把成果交給他看。

    這樣,也許他能画任何人

    说着玩哈.拍照自然显得更有侵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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