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的一切(2)

母亲的面孔就好像我们坐在她身旁等待她的死亡的时候那些日子一样:同样空洞和闭紧的双眼,松弛的额头以及合在一起的双手。我甚至有些想去把她弄醒,但是一些突如其来的想法冲进了我的大脑:这是真的,母亲去世了。当然,我在那个房间意识到这个事实似乎只是过了一秒钟,但是仍旧并非真正理解这一切。我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国度飘过来,在房间回荡。我靠着她,感到在她身边有一个力场:她已经在另外一个和我们不同的世界里了,我不理解的世界。我们在这里,她也在这里,但是她到底在哪里?我错过了一直渴望亲眼见证的那个瞬间——她“离去”的那一刻,有史以来第一次,我理解了那个世界是如此显而易见。 其他的人都离开房间等着我。从火车站出来的路上,在汽车上我就检查了我的相机是不是充好了电。我最近几周已经和我的朋友Anne讨论过这个问题,我想拍摄母亲去世的照片。我不能解释究竟是为什么,但是我们的谈话的结果是我可以这样去做。 现在,我就坐在她旁边,轻抚她银白色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我把相机从包里拿出来。她肯定不喜欢,她可能会觉得和它距离遥远,而且也大概不会理解。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做这件事情。我吻了她的额头,潮湿且冰冷。然后,我想到了死亡对肉体的侵蚀,人体内在的工厂恐怕此时在超负荷工作去关闭所有的设施。我贴近她的前额好奇想知道死亡的味道是什么,但是幸好,我闻到的是她头发的味道。这些味道存储在她留下的帽子和围巾里,就是我现在正戴着的。我拿起相机,站起来,回头看了看关上的门,仿佛确认没有人在场。我很紧张,害怕护工突然进来,发现我正在做奇怪的事情。我走进她,蹲在她的脸旁边,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按动快门,然后我站起来,盯着她的手,那是我最想保留下来的。我拉起她的手,希望用我的气息温暖它,就好像我们经常在一起的时候,就这样谈天说事,常常让我感到仿佛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鸟。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母亲开始挽着我的手过马路,她像一个孩子一样抓紧我的手,后来,当她坐在轮椅里之后,她也要让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指头很细很长,假如没有常年的家务劳作,那一定是一双优雅的双手。她直到在家的最后一天还在干活。而在疗养院里,她的手才渐渐变得漂亮和光滑,但是很快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了。有一天,我发现她修过了指甲,我问她是否有约会,她咯咯地笑了,就像孩子一样玩弄她的指甲。和Susan Sontag一样,似乎很不协调,她下葬的时候也带着一幅美丽的指甲。 我拍摄了她的手的照片,然后将相机扔回包里。然后再次坐下来,抚摸她。但是我现在变得很焦虑,我已经得到了我从她身上想要的,但是我却不知道我拿这些照片干吗,或者为什么我要这些照片。最后一眼看到母亲,我真害怕我的照片仅仅是一种偷窥,我的行为是不是像Weegee?但是我很快就把这些思想扫清了,然后最后一次和她吻别。 Liebovitz曾经说过,她不得不那样去做。。。而拍照也是我要做的。或许想要拍摄我母亲(死后的照片)是对我们文化中死亡禁忌的一种反抗,在我们的文化中,人们总是不把死亡看作生命的一部分。但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却对此豪不在意。早先,他们就利用摄影技术拍摄死去婴孩的“名片照”,这些孩子穿着美丽的袍子躺在鲜花里,他们希望摄影师能够留下影像纪念他们短暂的一生。这些卡片大小的照片被放在壁炉前面,并且也送到那些不能参加葬礼的亲人手中,用来帮助他们在一个不能释放情感的社会中抵御哀伤。去年,我一直在考虑我需要保留一些关于母亲死亡的物件,现在我则非常舒心,因为我拍摄到了照片。它们比那些物质的东西要更重要,甚至比她在家庭相册里在生日、婚礼或者和她的老朋友,以及在花园里那些快照要更加珍贵。我拥有的是一种摄影的记忆。当我在电脑屏幕上看她的死亡时候的脸庞,我感谢摄影的力量能够把三维现实转换。我仍然可以感到她的脸和手的质感,骨骼,疤痕,她的历史,以及她丝一样的银发。有个晚上,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在网上浏览东西,突然看到一封感人的信件,写于1870年,是一个基督徒写给一位失去孩子的女士的:“可以保留那些从我们视线中消逝的人的照片是如此令人安慰,我们在头脑里可以长存一张照片,尽管那并不是我们肉眼所见的确凿的事实。” 母亲去世之后九个月,我到阿姆斯特丹的一个名为FOAM的影廊里参观,我被一个展览海报吸引了,摄影师名叫Miyako Ishiuchi,展览题目叫做“母亲的一切”在一个被冬日暖阳充满的展厅里,陈列着的都是Miyako拍摄的母亲的衣服和物件以及她的皮肤和乳房的近景照片,是尺幅巨大的黑白照片。记忆如同闸门打开倾泻出来,我感到它们是如此亲切,眼泪滑落了下来。她用那些普通物件——裙子、唇膏,诠释自己的悲伤,我也感同身受。 回到英国,我通过一个翻译和身在东京的 Miyako通话,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促使她拍摄了如此有诗意的照片。我听到电话那头她在说日语,一个深沉,尖锐的声音,有时会伴随着笑声。 Miyako解释说她选择拍摄的都是最贴近她母亲肌肤的物件:“皮肤是人的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之间的物理边界。是我们与外在世界沟通的身体的第一个部分,我一直在拍摄母亲的肌肤,”她说,“当她去世之后,因为非常突然,我处于极度悲伤之中,我当时没有想到要拍摄照片。”在母亲在世的时候,她拍摄了母亲的裸露的乳房。和我的母亲不一样,她的母亲知道自己被拍,也同时知道这些照片将公开展出。“因为我和她解释过,她很清楚我要做什么,在此之前,她很不愿意裸露自己的皮肤,但是当我请求拍摄我的‘艺术作品’,她说可以。这并不是因为那将是一幅艺术作品,而是她知道那是她女儿的作品。”当母亲去世之后, Miyako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把母亲的一切都拿走,但是很快她又开始拍摄这些东西,“我的全部想法就是,我母亲的物件——这些内衣,和她的肌肤是一样的。她的东西就是她。通过拍摄这些东西的照片。我希望将它们变成固有的事实挽留,用以抵御悲哀。” 我的一些朋友和我一样,相信通过保留某种物体,可以保留它们身上的记忆和故事。Miyako与她母亲生前的关系并不太密切,她母亲的物品也很难引起Miyako的记忆。但通过拍摄,Miyako发现自己可以通过这些物品与母亲交流——现在,这些东西就在她家里的一个盒子里。 我注意到 Miyako是如何把她所拍摄的东西看作一种客体,随后又将之升华到艺术客体,将之和它们的本体分开。但我不能这样处理一件衬衫,我不能将它扔掉,也不能拍成一张照片。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可能会失去原有的力量——就好像你的爱人睡过的枕头里的味道。我的朋友Krysia保留着她母亲的一个头卡,她说当她带着它的时候就会哭泣,因为那上面仍然有母亲头发的味道。但是“我不常戴”,她说:“因为那可能会导致她气息的丢失。” Miyako将她保留的母亲遗物看作是一种“时间的积聚”,她认为这些东西是“一种与死亡一样的消逝。它们和母亲度过一生,我将它们看作是她失落的过去。” 我有些朋友和我完全相反,他们拒绝那些没有生命和未来气息的物件。我的妹妹,就是这样,她把妈妈最喜欢的玫瑰种在花园里,去年她非常吃惊地看到这些花朵有象征意义地怒放。这些亲密的物件同样也有着未来的象征意义。我的朋友Melissa的母亲留给她一条真丝礼服在婚礼上穿,如今它则放在箱子里等待她的女儿的婚礼。 我的弟妹Jeanette是一个轻易不谈论自己感情的人,她给我发来一封邮件,让我又一次不可抑制地掉下了眼泪。“我真的不能找到任何物质的东西可以把我的生命和母亲的生命连在一起。”她写道,“但是我所拥有的是她最后的气息。在那个时刻,我感到我的生命和她的生命在一起,她就是她自己。她的感觉,她所受的伤,她对生命的爱,在最后一刻,我突然领悟了永恒的含义,这顿悟是母亲带给我的。” 我开始写这篇文章,部分是因为我被 Annie Leibovitz和她的爱人的照片所感动和启发,部分是因为Miyako Ishiuchi的照片带给我的惊喜。这些发现都帮助我重新考虑我保留的母亲的物件和照片的意义,它们帮助我度过忧伤,而这些思考也让我再次审视我身边那些女性如何处理失去母亲的痛苦的方法。 今天,我戴着母亲的帽子。 (时间的原因,我在翻译的时候做了一些删减。我喜欢这篇文章,但是我怎么也翻不出原文中的那种忧伤。)

关于母亲的一切(1)

昨天在办公室里看Guardian上面的这篇文章《关于我母亲的一切》(all about my mother).这是很长的一篇文,但看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一定要把它翻译出来。大概分两天可以完成吧。可能会翻得快有些粗糙,若有什么错误和纰漏,请指正。 作者:Sue Steward “Susan and Sarah, Harbor Island, Bahamas, December 2002.” Annie Leibovitz 摄影 当苏姗桑塔格(Susan Sontag)2004年因为罹患癌症死亡之后,她的爱人Annie Leibovitz亲手为她挑选了下葬所穿的衣服,然后拍摄了她穿着这些衣服躺在灵柩里的照片。她曾谈到,“我拍照的时候,已经非常恍惚。”——Annie这样讲并非是一种自我防御,更像是要堵住那些谴责她有偷窥癖的人的嘴巴,“我就是这样做了。”她之后出版了画册 A Photographer’s Life 其中,那些死亡照片中,最吸引我的是Sontag双手的近拍照片,交叉着放在胸前。这很有些意味深长,这是作家用来写作的双手,这双手所撰写的文字触动着那些她并不认识的陌生人。 Leibovitz 的前一本书“Women”,其中有她母亲的肖像照片,通常都是没有一丝微笑,直视镜头。她的父母不喜欢这张照片,但是我却感到它们是一种有力量而且揭示内心的肖像照。 桑塔格曾经提醒过 Leibovitz ,她的母亲是她所认识的第一个女人——这是一个显而易见但是却充满意味的声明,母亲和孩子之间的肌肤接触是他们和这个世界上另一个生命的第一次接触,她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母亲。有大概三年的时间,我坐在医院的病床前,疗养院的躺椅里,我就经常陷入对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的思考,此时,我自己的母亲正处在生命的边缘。她已经于一年前去世了,安详且轻柔地走了。当时她正坐在养老院娱乐室的椅子上,茶点的推车刚刚经过。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大概那之前几分钟,她把我的妹妹Alison支回房间去拿东西,这大概可以解释为母亲一种下意识的保护,她试图保护她的女儿不去目睹这最后的时刻。 母亲需要离开,她被中风、小腿溃疡等各种疾病所折磨,医院的专家从来都没有发现,自从母亲走进医院,绝望以及一种濒临死亡的痛苦折磨着母亲的大度与乐观。在这里,很多病人已经接受了他们的单程车票的事实,还有些人则有着强烈的否定,但是另外一些人,比如我的母亲,则经受着痛苦。“一个老年人的抑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当我谈起她最近的一些反抗的行为,经常照料她的一个护工笑着说。有一个下午,当她正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时候,大夫告诉我和Alison,母亲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我们需要考虑她的后事。我肯定她听到了这些话。因为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就紧闭双眼,一直在床上躺着,勉强喝一些水,但是从来不张开眼睛,也不说话。我们则一直盯着她,等待着那一刻。 (…) Read more

  • 摄影如奇遇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