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詹姆斯纳切威(2)

这篇文章是导演文德斯(Wim Wenders)在詹姆斯纳切威(James Nachtwey)2012年2月被授予德累斯顿国际和平奖(Dresden International Peace Prize)时的颁奖致辞,分两部分刊出,本文续上一篇 “在博物馆里,你常常会看到很多人在还没有看照片之前,就去念图片说明。这就好像他们想要保护自己远离图片。阅读导致距离,你会变得漠不关心。” 我就挑选一张照片来说明,第一眼望去,这张照片并不是“很像战争”:三个孩子,小女孩,站在树下面。她们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远的地方有一架直升飞机正在降落,卷起一片尘埃。我们很快就能辨认出来,这些直升飞机通常都内藏机枪手朝外射击,或者干脆说,战争就是从上面被带来的,在蓝天之中急速到来,又立刻消失,仿佛伴随着影片《现代启示录》中的女武神骑行的音乐盘旋而至。 但这些孩子不是武神,她们那彩色衣裳,脚上的拖鞋,那个小小的孩子的球鞋和袜子,这都能看出来她们对那不可避免的、必须要面对事件全然无任何准备——就好像宇航员将要去往或者离开一个遥远的星球。几分钟之前,孩子们在四处蹦蹦跳跳,欢笑着,对周围一切毫不在意,然后,外国人入侵了。 照片揭示出即将发生的或者已经发生的故事。在这里,这些孩子们将此生都伴随这段记忆。我先花了一段时间去自己解读照片的内容,然后我转向照片的图片说明:”萨尔瓦多,1984,军队从一个村庄里的足球场撤离受伤士兵。”这个图片说明补充了很多信息。 但事实上,照片里的信息只能是照片它自己。在博物馆里,你常常会看到很多人在还没有看照片之前,就去念图片说明。这就好像他们想要保护自己远离图片。阅读导致距离,你会变得漠不关心,这些信息会让你站在事实之外。 所以,我在这里迫切请求大家:在这个精彩绝伦的军事历史博物馆里,要先凑近仔细看照片,这样,你才会有所发现。就拿我们刚才提到的照片来说,它里面有很多温暖柔软的东西。这张照片是被某个关心孩子胜过战争和生意的人所拍摄下来的。这不是一个你在那些只是冲着战争而来的人的照片里所能看到的主题。你不能在此时捂着自己的脸在沙尘中保护自己或者保护相机的镜头。你要朝相反的方向而去:睁大眼睛,冒着让沙尘罩住脸和镜头的危险去拍照。 下面,我们再来说另外一张照片,和前一张完全相反:巴尔干战争。 James Nachtwey追求极致地精确。他是一个证人,“目击者”这个字眼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也不过,他极富责任感。他是那种人——不仅要讲述他所看到的一切,同时也要将之以逐字逐句的方式精准记录,从而使之将来能够用来作证。 照片里展示的是客车上装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货物:死尸从车厢里倾倒出来。司机从车窗探出身子来,这样就能看清自己倒死尸的位置。在尸体堆里还有一辆手推车,同时掉落下来……这些死人都穿得整整齐齐,他们掉落在倾斜的地面,头颅晃动,你能看到尸体上尚未形成尸斑。 前景处有一只手,遮住了部分镜头。我们能够看到手掌,大拇指指着下方。这是一个男人的右手,他背对着摄影师。这不是一个正在阻挠摄影师拍照的人,他正在打手势指导卡车司机卸货到正确地方——那个你能想象到的,在画面之外的那个地方……最让人感到恐怖的是,这个场景让你感到它仿佛是一件每天都会发生的寻常事件。 难道我们还需要知道这是哪一场战争么? 是的,当然!图片说明的解释是:“波斯尼亚和黑赛哥维那。在Rahic村庄附近,波斯尼亚军队成功地击退了塞尔维亚步兵的进攻。塞尔维亚在战争中阵亡的士兵的尸体被卡车从战场上带离波斯尼亚前线……” James Nachtwey追求极致的精确。他是一个证人(“目击者”这个字眼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也不过),他极富责任感。他是那种人——不仅要讲述他所看到的一切,同时也要将之以逐字逐句的方式精准记录,从而使之能够用来成为证据。我们能够看到这张照片不是从眼睛平视的角度捕捉,而是一个在腰间快速抓拍的结果,摄影师没有通过镜头取景。他和一道闪光一样快速,在那个举手的男人把脸转过来之前按下了快门。假如这个人转过头来,照片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一张,事实上,那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如同大多数Nachtwey的照片一样,镜头是一个略略的广角。使用这样的镜头,摄影师必须在事实发生的当间儿出现,要拍到这样的照片,你必须要尽可能地靠近被摄对象,你不能只是远远地拉近镜头。摄影师在现场是零距离,他就在那里;我们也在——不管我们是坐在家里的卧室,站在博物馆里,或者拿着一本书或者杂志。 这些照片是一个有着强烈的追求正义和公平的人,目睹恐怖事件就在他眼前缓缓展开时候所拍下的,即使这张照片只是在一秒钟里的一个片断所拿起相机快速按下——他仍然下意识地去寻找正确的角度,就好像他的手也能够看一样……他所有的感知都在那里!他的身体,他的心思,他的心灵,他真的就是在他所拍摄的照片发生的现场那里。照片就是他自己经历的一部分。 他怎样才能让自己像这样无声无息?除非他并没有把自己首先放到一个摄影师的位置,他不是那种只是为了冲到现场去拍一张照片的人,一个只会被震惊的普通人类……一个带着照相机的人,唯其如此,才能使得他在现场变得无影无形。 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第三张有关九十年代中期车臣的照片,一条乡间的路,前景是烧焦的木栅栏,在其前面被白雪覆盖的路上躺着一个死去的女人,她穿着一件普通的冬装,身边的路面掉落一只女士提包,你能看到她穿着厚厚的袜子以及棉鞋。她的左腿很奇怪地蜷缩着,被打断了?她被射杀了?在路口有一个老年妇女,她好奇地张望着,几乎是直直地看着她的这位“邻居”,她的头上包着一块农民的头巾,就这么停下来看着冰天雪地里的一具尸体。你似乎可以感知她在想什么:“那很可能是我躺在那里!”这个短暂的停顿,充满着震惊。背后的那座矗立在那里见证着这里的贫穷的小屋,屋顶破破烂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战争的缘故。 事实上,我们无法控制自己去产生一个模糊的想法而并非去理智地思考:这张照片里的一切简直是不可能的!这张照片里有一些是无法进入我们的大脑的。这是一个电影,好吧,我们可能只能以此种方式接受这个场景……然后我们又会意识到,我们所认为的绝无可能的场景,而事实是,摄影师就在现场,他经历了这一切,他捕捉到了右边那个人辨认自己的邻居的场景,但是仿佛又只是她一个人在那里,似乎不可能还有一个手持相机的男人在一旁,不仅在观看,同时也在为这个瞬间留存证据。 关于一个摄影师在这个现场的参与,我们实在难以明了,他怎样才能让自己像这样无声无息?除非他并没有把自己首先放到一个摄影师的位置,他不是那种只是为了冲到现场去拍一张照片的人,一个只会被震惊的普通人类……一个带着照相机的人,唯其如此,才能使得他在现场变得无影无形。 我只是凭着直觉挑出了这几张照片,并对每一张照片予以审视,这可能有些武断:我原本不应该如此插手去解读,但对我而言,这些照片不是摄影师为了他自己去观看!这是一些你不能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实! 摄影师的工作是非常孤独的。很多时候,你只有和你的相机在一起,尤其在战争的危险境地中,四周都是饥荒和死亡。这些摄影师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有一种态度,一种观点,摄影师在那里的出现是“为了他人的”,是代表他人来看的,是把自己放在这里来为他人做出证言。 那么,谁又是这些“他人”,是James (…) Read more

致詹姆斯纳切威(1)

今年2月11日,詹姆斯纳切威(James Nachtwey)被授予德累斯顿国际和平奖(Dresden International Peace Prize)。该奖是颁发给防止暴力发生,并走在前面呼号的人。奥斯卡提名导演维姆·文德斯为颁奖人,颁奖仪式上,这位导演发表了一篇超长的对纳切威、战争以及摄影之力量的评论和致辞。 这篇将近七千字的致辞,在网友小孙同学的鼓励之下——他自告奋勇翻译了前面的十段,我利用零碎的时间把后面的也翻译了出来,可能还比较粗糙,欢迎大家纠错。致辞里有不少有意思的观点,不过,翻译到后面还是觉得文德斯导演的谈话显得略微有些啰嗦。不管怎样,它还是值得你耐心读完。教室将分两天全文刊出。(原文在《时代》周刊的博客lightbox上。) 如果一个战地摄影师被授予和平奖,而且还在一个曾经被战争摧毁的城市里接受此奖,那么他肯定是一个十分特别的人,也是一个真正不同寻常的摄影师。他必定在反对战争方面有的可说。 战争的本质就是攻击、掠夺、霸占和无一例外地侵吞所有东西。举例来说,哪一部战争题材的电影,如果对其深挖的话,不是对战争的颂扬?它们是不是会和我们的判断相抵触,置我们良好的愿望而不顾呢? 这是因为图像的本质是展示它所描绘的图景,即“所见即所得”,这就是这些图片强大的原因,如果你想从一张照片中所展示和传播的信息中逃离出来,就变得非常困难,更不用说尝试去寻找它背后的那个故事了。 “谁敢真正地用照相机对抗坦克?” 战争是一个巨大的、残酷的产业,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产业。对于一个个体来说,试图站在这部机器前进之路上的举动似乎是自以为是的。一旦战争爆发,所有东西几乎都瞬间失去控制,甚至深陷其中的军队和士兵都会成为无助的旁观者并自食恶果。那么,谁敢反对战争,并且是用……图片? 谁敢真正地用照相机对抗坦克? 就为你自己去拍摄战争!毕竟,如今几乎我们所有人都拍照片。甚至你的手机都不会不带着照相机。或者可能是你有一个小型便携的数码相机。抑或你也许甚至有一些专业的设备……那就想想拿着它去战场的情景吧!想一想,这样做就是为了用照片去使全世界醒悟,然后告诉他们那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一张照片可以影响战争的结果,甚至可以结束这场战争。这个想法实在是疯狂! 那好吧,那就这样去想:你希望通过一张照片只改变一个人的生活。如果你仔细考虑,这也绝对是个巨大的挑战。当你把相机对准一些事物,当你通过取景器或者小屏幕看到那个稍纵即逝的瞬间,按下快门……这一秒你获得的,你捕捉到的,它能感动一些人,或者更多:甚至撼动世界? 那怎么可能成功呢?为了完成那样的事情,你须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你怎样……才能做到呢? James Natchawey的照片给了我们一个“他是怎么做到的”准确的概念。那些别人“只想逃出来的”地方,是他想去的地方,他行走的方向是别人极度渴望离开,或者是已经匆忙离开的,抑或是根本无法离开的地方。就是他的这一行动,使他已经开始对战争做出了他的抗议,他用他自己,他的安全,他的生命,他的情感,他的信念,作出了回应。而这一切则都被置于他的照片之中。 “等一等”,你可能反对,“他可能很快就被在奔赴战场的路上被踢出来了,或者他可能只是个喜欢刺激和猎奇的游客。毕竟,爬摩天大楼或者玩儿蹦极,把自己从飞机上扔出去或是从桥上跳下来,这些事我们当中少有人会去做,但就是有人喜欢。为什么James不是那样的人呢?”如果他是的话,他肯定得不到这个和平奖了,他只会赢得一些奖牌,一个动作片英雄。这个James Nachtwey和James Bond有着同样的名字,但他们显然不是一种人。那么,他是谁呢?  “一颗心才是真正的光敏介质” 我不认为只有通过看一个摄影师的履历才能了解他是谁。他在自己的每张照片中展示出自己。每张照片里都有另外一张照片,只不过没有很快显现出来。那是一个“相反的角度”,你也可以说是一个“对立并存的瞬间”。这提醒我们,拍照片也被叫做“shoot”(射击)。是的,照相机也会反回来,书面一点的语言称作“回火”。那双通过镜头看(世界)的眼睛也反射在照片自己身上。上面留下的,是一个摄影师隐约可见的影影绰绰的痕迹,存在于剪影和浮雕之间,一个“图像”之中不止有他的特点,同时也是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的精神。让我们还是停留在第一个,也是关于瞬间的最简单的一个描述吧——心。 一颗心才是真正的光敏介质,而并非是胶卷和数字芯片。是心看到影像并试图捕捉它。然后眼才让光线近来,而这大概就是我们叫它“晶状体”(Lens)的原因,而并非是“描蓦图像”( depict the image),因为它不是不分一切地描绘,不是虹膜或者神经来传递信息,图像是在“里面”被创作出来的。 与此同时,还有其它很多信号在同时出现。有的是秩序和美学上的,比如构图、对焦和反差,或者是对整体以及细节的印象;其它一些信号是道德或者美学上的。这里究竟在发生什么?我眼前的人们有怎样的故事?他们所持有的尊严是什么?或者是有什么在违背这些尊严?那个图像告诉我们什么?是什么样的历史导致这个瞬间,它预示着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作为一个目击者,我应该做出何种反应?我能肯定我不带偏见或者糟糕地是充满讥讽?这个图像触动我的是什么?我是否有权利将之展示给他人?它又会如何影响其他人?我所见的是否有可能是一种歪曲?我又如何阻止它发生?假如我走上一步到另一边是否会更有益?假如我退后一些呢?我是否应该将这些或者那些排除在我的画面之外? 有成百上千的信号和信息同时到达,所有的这些都要在一秒钟之内的一个瞬间里处理。你的手已经是思想的一部分,要抓住瞬间,而你的指头也要明了来者是什么的同时按下快门。 我要表达的是:照片是在以上所有这些思考之中创造出来的,你对它的处理是将其当作另外一种光线——内在的光线,你描绘它们同时也被包含在其中,它同时又是一种外在的光线,是外在的事件,最终产生的除了有客观的照片同时也有一个看不到的摄影师的内在的肖像,这就是我之前提到的“对立并存的瞬间”(counter-shot) 那么,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在一场生日庆典、一场足球比赛,抑或是一个摇滚音乐会之中,而是一场战争;一切都是粗糙的、气氛紧张的、巨大的声响、失控、疯狂、难以置信、不公平、背信弃义……,这就是为什么摄影师一定要准确、快速、小心,考虑周到而且可以信赖,仿佛正处在一场婚礼或者走在红地毯上的原因。噢,不!这不对:他必须更为准确,更快,更小心,更考虑周全以及更加可以信赖。因为,面对战争,你通常没有第二次机会。 (…) Read more

谁曾在那里有梦?

电影导演文德斯( Wim Wenders)爱摄影,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不断在欧洲和美国之间辗转,1986年,文德斯在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展出了自己在旅途中所拍摄的照片,这个展览在随后25年里在全球巡回展览,这之后文德斯开始专门为拍照而旅行,也就是说,电影导演文德斯从此有了另一个正式的身份——摄影师文德斯。 柏林  旧犹太区 英国电讯报有一篇长文,《维姆文德斯:说话,但不要说教》( Wim Wenders: Show, don’t tell ),以文德斯最新在 Burlington Gardens 的展出为由头,介绍了这位导演在电影和摄影两个世界穿梭的故事。 文中,文德斯有很多言谈颇为精彩,摘录如下: 1. 一个人 如果不是一个人,我不会拍照。拍照时,我要抛弃我自己,将全身心融入当时与当地,如果有旁人我就找不到这种感觉。 2. 风景 风景和人一样,它们也想要在好的光线下被拍摄。它们展示自己,有的时候是在非常开阔的光线下,此时它们自己也很放松,有的时候你能感到它们也会紧张,仿佛在说:“咳,我今天看起来很不好,为什么你要在这么糟糕的情况下拍我?” 3, 没有人 我对拍摄人不感兴趣,有的时候我会等人都走了再拍,如果那里有一个人在,你所有的注意力都会放到那个人身上。 4,倾听 我热爱摄影,我不是一个用照片讲故事说教的人,我在那里就是倾听,我认为我的相机是一个倾听声音的工具。 5,妻子 妻子Donato也是一个有名的摄影师,她和我的工作方式完全相反。她的特长是拍摄人像,而且只拍摄黑白。我们有时一起旅行,到了地方却各自干各自的。我们曾经一起在日本拍照,早餐过后,她拿起她的器材,我拿起我的器材。傍晚回来,我们相互交谈自己都看到了什么。回到柏林,照片都冲洗出来之后,我们发现彼此都没有真的看到另一方所看到的场景。我不敢相信,她一个人在日本那个小城竟然有那么多的冒险,而她不敢相信我竟然能够发现那样一些地点。难以置信的是我们确实在同一个小城。 (…) Read more

  • 摄影如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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