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艺术?抑或被使用的照片

很多对今年荷赛年度大奖获奖作品的媒体报道中,若细心你会发现,它们所刊登的并不是纯粹的照片,而是发表在《时代》周刊封面的版面效果。甚至连获奖者自己的网站也都发布的是《时代》封面。这些讯息无非都再强调,这不是一张简单的照片,而是一张被使用的照片。

在对新闻伦理道德颇为重视的美国,杂志封面竟然刊发如此可能会引起道德争议的照片,并且此举动出现在美军继伊拉克撤军之后,又开始从阿富汗撤兵的新闻背景之下,难免会让人联想到《时代》在宣扬这样一个观点——失去美军部队制衡的阿富汗会发生什么?《时代》也专门为这个封面撰写了编者按。

关于《时代》刊登这张照片的前因后果,评委会不可能没有耳闻,但他们却仍然将之推到年度大奖的位置,从而也激起了西方一些政治博客的议论。

(一)

荷赛头奖究竟有何问题?

What’s Wrong with the World Press Choice of “Photo of the Year”?

来自博客:Bagnews 作者:Michael Shaw

假如选择Jodi Bieber的照片作为今年的年度报道摄影作品,其目的是为了聚焦阿富汗妇女在战争中的悲惨遭遇,那么我感到自己在这么解读照片时遇到了一些困难。

首先,这张照片的“媒介生涯”(media life)无法被我忽视,它去年八月在《时代》周刊封面发表(被滥用)后引起轩然大波。如今,当我再次面对这张照片,它所引发的对政治和媒介讨论,则远远盖过了将这张照片作为被摄对象Aisha的一张纯粹的个人肖像存在的事实。(这又让我们有些怀疑这个选择部分就是出于对当时争议的反抗。)

这并不是说,这张颇为动人的照片不能就是因为获得了头奖而被诟病,或者只能通过《时代》周刊的影响力来评价。但是,即使单独看这照片,我也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究竟在何种程度上,这张照片能够成为通向Aisha的生活和她自己过去境遇的一扇窗,而并非只是反映了媒介对她的观看——其中包含了西方视觉媒介消费者的兴趣和品味?

我发现这张照片在把我带到战争中,或者思考Aisha的生活,以及将之和其他阿富汗妇女的生活联系起来,作用甚少。Aisha被符号化了,而我们这些观看者无不会被她光泽闪亮的头发,优雅的曲线,以及她披肩的柔然和质感所吸引——所有的这些元素都在诱发你的情感。我做学问的朋友将之称作西方媒介的“隐喻”——一个符合人们直觉感受的资料库,其中分类放置着诱惑读者视线的性感的女性目光、头像,以及特定为封面摆出的姿势。

假如评委会的目的是要声明这张Aisha的照片是介于塔利班的意识形态和美国大兵的所谓人道主义援助之间的一个符号表征,或者是表达Aisha从一个被阿富汗压迫的女性,在媒介和美国人的帮助下,变得幸福健康的事实,那么我会站起来鼓掌叫好。但是,评委对这张照片的表述是:将会成为历史十大经典照片,Aisha作为一个富有魅力的女性的形象被凝固,而另一方面,她也是更多生活在悲惨境遇中的女性的形象代表。对于前者,这个女性的魅力是众人皆知,而至于后者,我看绝对是陷阱。

(二) 荷赛的头奖分类有问题,它不是报道摄影而是宣传照片

Category Mistake at World Press Photo Awards ~ Top Prize Given Not for Photojournalism But for Propaganda

来自博客 (Notes on) Politics, Theory & Photography 作者 Jim Johnson

让我们来看看评委说什么:

  • 这将会是那种照片,我们一辈子也就会看到十张——假如有人说:就是那个女孩的照片,你就肯定会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张照片。——评委会主席 David Burnett
  • 这是一张难以置信的强有力的中噢阿片,它给全世界发出了强大的信息,地球上有百分之五十的女性,她们中的大多数还生活在悲惨境遇中,承受着暴力。因为画面里的女性如此态度自尊,这照片因此更强大。——评委Ruth Eichhorn
  • 这是一张精彩的照片,不同寻常的照片,令人惊恐的照片。并非因为这个女性个体,而是代表了全球女性。——评委Vince Aletti
  • 部分荷赛获奖者的照片并不能到达更广泛的受众,并使得他们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且试图询问背后的原因。……而对我而言,这张照片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评委Aidan Sullivan

以上就是荷兰赛评委会对选择这张照片做头奖的解释。我认为他们在分类上出了问题。

我们先忽略摄影师的意图,这张照片实际是《时代》周刊去年夏天的一篇宣传报道的一部分。对此,我已经专门写了文章,在此就不赘述。我想要特别指出的是,评委们解构了Aisha照片所存在的语境,在这里继续支持这场宣传活动,把这张照片看做是一个代表全世界妇女的困难的符号表征。事实上,这照片可能有不同的导向,而最为显著的是对一场本世纪残忍战争的支持。没有一个荷赛评委对这场战争的后果有所提及,太让人感到羞愧了!

我对这张照片的感受,可以用David Levi Strauss的一句话来表达:“第一个问题总应该是:谁使用了这张照片,目的是为了什么?”(”The first question must always be: Who is using this photograph, and to what end?” )而这个问题却是荷赛评委们忽视的,或者是提出却又放在一边。关于这两种态度,我不能肯定哪一个更为糟糕。

(三) 新闻?艺术?抑或被使用的照片

以下是我在仓促之中的一点看法。

尽管荷赛的全称是——世界新闻摄影比赛,很多人对荷赛的印象却是“艺术”。当然,这种“艺术”更为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夺人眼球的视觉惊讶感,而并非是基于某种理性思考,或对艺术材料的超然使用,甚至也不是狂野不可测的感情肆意的表达,总之,它和学院派对“艺术”的定义完全是两回事。

但令人惊讶(遗憾)的是,荷赛在阐释自己的获奖作品时,却很少强调“新闻”,而是将错就错地谈论自己的“艺术追求”,对于“新闻”的解释,则冠之于比较模糊的目击者的社会责任。

而上面两篇博客实际上都提出了同一个问题,荷赛获奖照片是“媒介影像”,并非是纯粹的摄影作品,它们都有着自己的“前世”——是被使用过的照片。因此。谈论它们究竟是新闻还是艺术,倒不如谈论它们是如何被使用的事实。

荷赛曾经出版过一本画册,名叫“Things As They Are: Photojournalism in Context Since 1955”,整本书展示的都是新闻照片在媒介出版物中的版面效果,如同这本书的题目所展示的——意在追本溯源,探索照片在传播语境中的状态,这种探讨更富有意味,却少见荷赛倡导。

参赛新闻照片各有其前世,并不意味着一定会限定它们的“今生”,关键问题在于,荷赛能不能给这些照片一个“今生”?也就是说,荷赛可以把自己也变成一个传递信息观念的媒体,而不是一个单纯的比赛(我认为国内照片发布渠道受限,一些新闻摄影比赛如金镜头,视觉联盟,更彰显其作为一个媒体的价值属性)。可惜,评委们却依然陶醉在这个影像视觉方面的摄影比赛给自己带来的身份认同和自豪感上。

大卫伯耐特显现了他的局限,他是一个优秀的摄影记者,却并不是一个优秀的评委(图片编辑),还在用几十年前的眼光看传媒影像。他所看重的那种“一张永流传”的画面,用一张照片指代一场战争的灾难并非理性。复杂的战争与掺杂在其中的强烈的政治意识形态,使战争照片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尤其是在切入战争的报道途径有限,且被作战双方操控,同时战争照片的传播也经历严格的审查制度的状况下,大众传媒所公布的照片并非能够反映战争的真相。因此,一度是战争照片最为主要的功能——作为控诉战争杀戮的证据,激起受众反应,呼吁停止战争——这个战地记者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而去实现的目标,当下已经开始逐渐被边缘化。

如果一定要将某张照片塑造成经典形象,使之载入史册,这种行为我觉得以上两位博客作者的定义非常准确,它将毫无疑问是宣传照片而不是新闻照片。而评委们总是想让画面里这位妇女代言全世界百分之五十妇女的苦难,在民间也有更为智慧的评价:被代表。

P.S我这么长篇大论“讨伐”荷赛,并非是对其中作品的全盘否定,而是把荷赛当作一个整体,继而努力呈现它更多侧面的形象。再预报一下,明天1416将有一位特邀作者讲述他现场观摩美国新闻摄影年赛(Poyi)的感受,他会从微观层面上来谈论自己对当代新闻摄影记者职业表现的感想。

Comments (16) Write a comment

  1. 原来,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芮成钢——无论他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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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应该问的第一个问题其实永远都是:谁是花钱买照片的人

    摄影师本身只是整个产业链最底层的采集工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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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我看aisha的肖像确实凭着一种被解构的感觉,意识形态的、文化的、情感的去观看,各有想法。我曾对金镜头的自焚肖像就道德层面表示过怀疑,当然自焚的肖像新闻性更强一些。不过,我觉得中国的摄影行为从拍摄到评选多多少少有一种躲不开的意淫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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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阿富汗割鼻女孩惊艳重生 在纽约每天乘地铁出行】遭塔利班士兵丈夫残忍割鼻而登上《时代》杂志封面的阿富汗女孩爱莎,在慈善机构的帮助下,在美国接受了整容手术,如今爱莎已经有了新的鼻子,她现在居住在美国纽约,每天都乘坐地铁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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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早两年我也许就能在地铁里偶遇名人了。
      又一个可怜人被媒介拯救的神话故事。可惜这个故事并不能大规模复制,更多是一种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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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任老师你好! 我知道今年荷赛中国获奖者牛光已因为使用Photoshop来造假新闻图片被盖蒂图片社解雇了。我想请问你的反应。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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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这个事情我还真的不知道,也没有听身边的朋友提起这件事。
      2,photoshop造假,对于新闻摄影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不过,所谓photoshop造假,里面还有非常复杂的动因、条件,结果等等分析。一定要就事论事。
      3,这张获奖照片署名里有gettyimages的字样,按照道理,这也表明这张照片是作者为getty供稿,或者是getty的职务作品,通过getty发稿,那么这家图片社也应该确保这张照片的真实性,因为这些新闻图片的真实性都和图片社的信誉息息相关。
      4,你的提问还挺正式的,特别像一个采访。呵呵,不过,我自己的观点是,对他人做任何道德评价都不要特别简单和武断,法律审判还要走复杂的程序,拿到多方观点和证据。所以我不太愿意对摄影者个人做评价。如果有具体的案例,我们可以对事情,而不对人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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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任老师你好! 造假的新闻图片是另外一张。不是获奖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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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每年荷赛总会有许多不同的议论,这才显得比赛的受关注程度之大,比起这张年度照片,更震撼我的是Darcy Padilla长达18年的纪实项目THE JULIE PROJECT , 看了照片让我想去看背后的故事,看了故事让我想回头来品味这些照片,很震撼。

    ps:牛光出假照片事件了?网上好像没相关消息,不知Honest Photographer的消息从哪来的?莫非您是getty的内部工作人员吗?如果是这样请多分享一下相关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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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在一家通讯社工作。这就是为什么我很熟悉这个丑闻。我很抱歉不能介绍自己, 因为我是没有被授权公开说话的。
      牛光的假照片是路透社在2009年发现的。他当时是POOL(联合采访组)摄影师, 是他把假照片发到所有通讯社。Getty是在其它通讯社的压力下把牛光开除的。Getty 一直尽力地掩盖这一丑闻。
      现在的问题是Getty在开除牛光后,为什么仍用他作为一名自由摄影师去采访地震。那到底Getty的新闻摄影道德底线在哪里? 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在正规的通讯社和先进的新闻机构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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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认为getty不是一家通讯社,更谈不上是一家新闻机构,它是一家销售图片的商业机构。当然,现在要找到正牌的新闻报道(非商业,非宣传)机构,那太困难了。

        比赛就是比赛,事物在比赛的逻辑之中,有其目的和方法,它也不能给任何摄影师盖棺定论。

        我非常感谢你在这里提供的多元信息。但是正如上面提到的,面对模糊的信息,无法轻易谈道德,也不好做道德审判。

        社会,机构都必须首先有自己的道德规范,在这个之下再谈个体的行为。但是我们现在面临的是怎样的社会状况呢?

        不过,我总是相信,站在一个不太遥远的地方,回望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当做的,不当做的,都会看的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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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新闻摄影的道德底线不能因为社会状况而改变。否则,它只会成为宣传工具。有趣的是我的外国新闻摄影记者朋友在这个情况下都可以立即告诉我是非对错。相反,国内新闻摄影记者仍然不愿意讨论。国内新闻摄影的状况是值得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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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s造假新闻当然是不对的,没什么好说的,这个很快就能作答。中外都一样。

            一个曾经ps造假的人能否再被新闻机构雇佣拍摄照片?那我觉得那真要看了,你不能简单把ps和道德败坏联系在一起,比如,尤金史密斯其实一直在他的传统暗房里大规模“PS”新闻照片的,但他的PS却被默许。所以,这个人在什么情况下ps,ps了多少照片,出于什么目的ps,这恐怕都是对以上那个问题做出判断的一个条件。

            我谈到的社会状况,指的是媒体的商业和宣传属性已经使得其越来越放弃社会公器的职责,这令人失望,但是却已经无法改变。

            就我个人来说,更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些问题:
            有多少人拍过没有ps过的假照片呢?
            是因道德败坏ps照片的人更多,还是出于政治、商业和宣传需要ps照片的案例更多呢?我们面临的PS问题,究竟是不是一个非常麻烦的道德问题?或者更应该是一个立场和目的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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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摄影如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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