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的锦囊

咖啡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照片墙还在那里。黑板上写着:张乾琦工作坊。

我也恢复了在北京四处跑来跑去的忙碌生活。杂七杂八的事情当中,却无厘头地想到一首古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像极了师叔教书的样子。

(1)

“张大师”,“不,叫我大叔”。这是师叔名号的由来。

(2)

九点三十五分,当我赶到工作坊现场的时候,授课已经开始了。一堆人正围着一个人拍照,被摄对象不断轮换,师叔在一旁捏着只秒表计时。这只秒表——他对精确度的要求,让我想到前一天的经历,投影边缘有些歪,师叔就这样歪着脑袋盯着这条缝,以无声无息地方式逼迫我们将这条缝调直,直到所有人都抓狂。

他的沉默也会让人觉得抓狂。这使我对课程进度感到焦虑,在我急躁的催促中,他很不解地问我,“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急呢?”

(3)

第一次见到师叔,是在马氏图片社的办公室。他行走如风。哦,这就是那个拍唐人街的摄影师,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后来我发现,每当接近马氏图片社,他都会变得欢快起来。只有谈到他的被摄对象,话才会多一些。

我还能记得的情景是,在唐人街的街区中穿行,他拎着自己的重要食物水果——和工作坊的每顿午餐一样。我真怀疑,一个吃水果的人怎样才能有力气干活呢。

“今天早晨在河边拍照,一个人问,你是专业的啊,另一个人则说,你看他,像专业的么?”师叔给我讲这个故事,很狡猾地笑了。

(4)

师叔的照片墙,横向是一位学生拍摄其他学生的作品,纵向是一位学生被其他人拍的照片。

第二天,很多照片都被贴上了黄条。

“这些照片都要重拍。”

第三天,师叔把我叫到一边,他觉得学员没有进入状态。

“北京太大了。”我说。

工作坊延期了一天。后来又延期了一天。师叔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而该死,我又说错了话。我说,“师叔已经开始好为人师了。”

后来,他很不经意但又很认真地给我解释,他不会再做太多工作坊了,所以,每一个都要做好。

为了活跃日渐压抑的气氛,工作坊的桌子从屋里搬到了屋外。师叔给每个人都买了啤酒。

啤酒,我想到了马氏图片社办公室的小型观片会,大胡子Larry Towell也是这么要求的,啤酒配照片。投影仪坏了,年轻人忙着google,而大胡子却一点儿也不着急,仿佛知晓一切,又仿佛让一切都要顺其自然。

不着急,是的。在纽约一间工作室,师叔即将参加台北双年展的照片在墙面上缓缓展开,这是一个美妙的瞬间。他看了很久,又是很久,照片放得很大,有一些看不到的细节出现了,比如,一个人龟裂的脚后跟。取出相机,三脚架,快门线,他开始拍他自己的照片的照片。等了很久,似乎也没有见他按下快门。我开始走神,眼神四处瞄着,看工作室架子上的文件夹,一堆大腕的名字。

又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师叔按下了快门。

(5)

第四天,师叔带来了辟邪工具。学员们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还要一个个和学员约谈,窃窃私语。

下午,邮箱里有个师叔转来的链接。是一则相机广告:展览上,摄影师播放自己的漂亮照片,观众专业地询问,您怎么拍得光影如此绚丽,构图特别精当。摄影师最后落荒而逃,跳出一个画面,上面写着:这都是照相机拍的。

我对师叔说,不错,这个视频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却反问我:“你怎么这么容易就学到东西呢?”

(6)

第五天,师叔跑出来问我学员有没有买保险,我差点晕倒,已经被他吹毛求疵给弄怕了,不过,这次他是在开玩笑,他认为学员互相拍摄已经太疯狂。可不知为何他还偷偷对助理说:“我就是要给他们的照片不断贴条。”这面墙究竟是怎么个意思呢?

(7)

Larry Towell说,张乾琦是个“天真”的人。

马氏图片社的那本大厚书里,Bruce Davidson这样描写张乾琦:“我在一个小型聚会上见到他,他安静地站在那里,镇静自若,洞悉一切,仿佛一尊弥勒佛,只是没有那个大肚子罢了…… 你不可能在他的照片里看到断章取义,快餐式样的照片,他选择了那些在我们生活中被忽略的人作为被摄对象,他热忱,专注和意味深长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投射出了亮光。我们都可以从他身上学到些什么。”

意味深长,这个词儿不错,但估计学员不会把他和弥勒佛联系在一起,因为他太严肃了,轻易不会对你的照片做出回应,通常,他只会一遍遍地翻看照片。你也被迫和他一起一遍遍地看照片,并且因此看到自己的破绽。

不过,我还是迫切想知道,这个工作坊究竟能学到什么呢?我比学员还要着急,每一天,我都在等待师叔发出锦囊,但似乎总要等到下一天。

(8)

最后一天,我说错了两句话,第一,批评师叔不懂人情世故,不和大家聚餐,执拗要工作,第二,在最终工作坊的作品放映中,批评照片没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在这之前,师叔已经连续忙碌了将近10个钟头。他如象棋好手车轮大战一样,凑到每一桌轮番给学员编辑照片。我感到自己能够看到不少精彩照片。

但到了观片的时候,却有些失望。

“为什么?”

“我没有看到完整的故事,没有看到非常风格化的叙事。”

此时,一个学员打断我:“但我明白张老师的要求,他首先要每一张照片都必须拍好。”

师叔并不在乎结果,他需要一个过程,他要这个过程里的每个环节都精准得当,这使得他的进程非常缓慢(用十几年去拍摄一个专题),而这种“慢悠悠”的心态与中国时间机器的速率太不相符了——上个月我去买水果的农贸市场,今天已经变成了住宅楼的地基——似乎有一个神奇的机器,吞吐一切我们想拷贝的玩意儿,它从不在乎产生畸形儿,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加速。我们耳边都有这样一个声音:“快,再快,不快就来不及了。”

(9)

慢吞吞的师叔走了。

“Bye Bye Pek.”

师叔乘着飞机,一溜烟地回到了台北。他没有“解决问题”,只留下一堆“问号”。

迪安阿勃丝说,照片是关于秘密的秘密,它说得越多,你知道的越少。

有些像好莱坞大片的故事结局,一个传奇的师叔打破了所有人的平衡,人们怀着各种不解与师叔对抗,直到他离开,才顿悟。

临走时,每位学员都带走了那面照片墙,师叔没有对这面墙有任何评价,只有我急切地想告诉学员我的发现:“当一个陌生的人变得熟悉,最初在镜头前的尴尬变成在镜头前的摆姿,大家在拼命追求获得好照片的时候,却离被摄对象愈来愈远……”

师叔笑而不语,在一边如同弥勒佛。自始至终他只是介绍了这面墙的一个功能:“你不断拍摄,新的照片叠在旧的上面。”

“任悦,你讲课是西药,师叔是中药。”有人这样评价我和师叔授课方式的不同。唉,假如你得到了我的阿莫西林,治疗了炎症,恐怕更应该拿师叔的中药调理经络。

学员们在传着写一个本子,都是给师叔的悄悄话。我很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因为他们回去都会面对同样的问题:“你同大师学到什么?”

如果是我,会在上面写:“让摄影去见鬼!”

(10)

照片墙不知是否还在。

关于那个锦囊,师叔到底把它偷偷藏在哪里了呢?

Comments (13) Write a comment

  1. 生活本身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瞬间,而摄影不能试图去改变这一点
    这是在工作坊里师叔给我最大的感悟。
    感谢任老师,您带给我们这个学习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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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似乎是回到国内就会自然而然置身于的一种现象:无论何时,都需要被认可,却忽略自认可。

    求学是一种自认可的过程,无需任何理由或者结果。

    而 教学是一种被认可的工程。需要被承认,得到和失去的都是什么。

    沉默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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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太羡慕人了。。。

    今天看到这样一句很是感叹。

    厄韦特预测:“在不远的将来,马格南只能在老人的家中阅读了。”吕布则更为极端:“今天,一谈到创造力,也许就是广告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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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配合这某个摄影组的留言:

    Look through some of the Magnum images for starters. Read Michael David Murphy’s Ways of Working and Phyla of Street Photography and Nick Turpin’s Undefining Street Phot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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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Pingback: 1416 教室 » Blog Archive » 世上有无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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