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赛结束了

评奖完毕,荷赛结束了。围观的人也该散了。

即便那之前所谓的被荷赛刷屏,也完全是一种假象,这年景,还有谁会去关心昨日的新闻照片?恐怕唯有“谁得奖”才是更容易在朋友圈扩散的话题。

没谁会在乎评委和摄影师的焦灼,他们才是这个评选事件的真正当事人——来自新闻摄影领域的一小撮人。今年的评委会主席Stuart Franklin,有点闷,也有点儿憨,他在卫报发表了一篇专栏文章《恐怖分子的图像不应成为年度照片——我投了反对票》。这一行为貌似充满争议,颇为惹眼的朋友圈话题。但假使你把文章读完,字词中却满是“善意”:

“对不起,Burhan(照片的摄影师),这是一张杀人的照片,凶手和遇害者都在同一张照片,在道德上其问题就和传播恐怖分子斩首的场景一样”,“将这样一张照片放到如此高的地位,是对那些紧盯这种刻意制造的奇观的人的邀请”,“我们评委的职责是要从中斡旋协调——荷赛是个慈善机构,旨在如此——要尊重摄影师的努力,提高新闻摄影的地位,将之骄傲地展示给全世界。”

Stuart Franklin不认为这张照片不好,而是忧心其散播罪恶。画面刺激的照片是否值得传播?这向来是编辑部(传统的)里的大麻烦。争论背后是一种责任——什么才是公众必须看到的?可惜这种责任感已经越来越稀薄,人们无暇去做这种费劲的权衡。按一个钮发送,按一个钮删除,扒拉一下划过,普通人将这张照片置于朋友圈,无须太多纠结。也怨不得日渐昌盛的自媒体,自媒体总有退路——这是我自己的媒体。

年度照片突然没了花拳绣腿,的确让人感到不适。假使你在这个世界仍然活得优雅,肯定会期待一些更好的,更为婉约的——多少也得有些希望。另一位荷赛评委Joao Silva,他支持这照片拿大奖,认为其映射出当下的现实世界。“这是一张仇恨的面孔,无论是在欧洲、美国、中东、远东、叙利亚,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充满愤怒,谴责周围的一切。”Joao说这话有他的道理,身为一名90年代就入行的摄影记者,他一直在这样的世界中穿行。这位是南非当年非常悲情的年轻摄影记者团体“砰砰俱乐部”的成员,他的伙伴去世了两个,2011年Joao也在阿富汗踩雷被炸掉双腿。

肯定有人会觉得他偏激,对荷赛最惯常的埋怨就是“你们老盯着生活不愉快的一面”。我们可以听听评委Marry F. Carlvert的解释,这位女性相当利落,她说如果你生活舒适——真的很棒,没人拦着你,但世界上却也有一些人,经历着痛苦,恐惧,伤害,不公。摄影记者的工作就是照亮这个世界,用强有力的照片把人们带入,感受到那些不如我们幸运的人存在,并意识到这是“我们的问题”,不只是“他们的问题”,我们可以一起来改正它。

说完这话,Carlvert又补了一句,这貌似有点理想化啊,但假使我们能改变一小部分人的态度,就已经上升了一个台阶。

报道摄影师这个群体,这个行当,充满纠结,一面是亲眼目睹让人感到无力和绝望的现实,另一面却又是决心用照片纠正错误。这两种态度如潮汐,萦绕在一个摄影记者的整个职业生涯之中。当你不再为之纠结,也许就是离开的时候。做出这个选择的人也不少,一位参赛摄影师说:“我们应该停止那种认为自己很重要的想法,愉快一点吧。人生苦短。”另一位比利时摄影记者,给出了我们一个让他困惑的现实:很多布鲁塞尔的摄影记者都离开媒体跑到政府机构工作,为的是更好的薪水,更优越的工作环境。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所做的更多是宣传而不是新闻。我想要知道在世界其他国家是否也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说到这里,我想谈谈荷赛这两年做的一个事情。这个机构试图描绘时下新闻摄影的行业全景,摄影师参加比赛的同时可选择参与问卷调查,主办方联合大学研究机构(The University of Stirling)对调查结果做分析。两年的总体结果差不多,我将以2016年的报告为主来谈。

我对这份报告充满兴趣。因为此群体是社会中相当特别的一个构成,他们选择做摄影记者,多少是一种对正正经经去上班的“反叛”,无论荷赛颁奖礼上的人们穿着如何正式,他们始终都是不循规蹈矩的一群;他们富有理想,却又深切体会到社会压力,来自自己较为边缘的社会地位,也来自近距离接触社会问题的经历;他们的“职业”因数字技术的普及突然变得可疑,加之整个媒体行业处于变革时期……嗯,好吧,假使这一群人已无法抗压,那大家今后就都正正经经去上班吧。

2016年,荷赛的参赛人数是5775人,参与调查的是1991人。比例并不是很高,但我却有些偏激地认为这个数字正正好,正好除掉那些就想着用花拳绣腿来沽名钓誉的“摄影师们”。另一个数字验证了参与调查者对这份工作的真诚,最后一个开放问题: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对此的回答有723人,可见其并非只是为了应付这份问卷。还有一个数字值得注意,来自中国的参与者从2015年的62人在2016年激增到213人,占总调查人数的11%,使得这份调查也可以映射中国的现实。

用简单一点的话来说,荷赛这份报告:《新闻摄影的状况,2016版》(The State of News Photography 2016),将为你描绘出一个典型的荷赛参赛者形象(也能反映整体)——是谁为你拍下了那些新闻照片:

1,不是她,是他

大约百分之八十五的受访者都是男性,且年龄在30-49岁之间。性别和年龄交织出一个基点,这批人正好处于职业发展的中期,可见转型的冲击对他们来说会更难熬一些。缺少女性,这个事儿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意外,也毫不意外。

参与调查的最多的是欧洲摄影师,接近一半,其次是亚洲。另外,大多数都有大学教育文凭。

2,自由职业者居多

自雇人士的比例虽占54%,但已开始下降,因为2015年的调查显示有60%的人是自由职业者。

自由职业者人数的下降多少也是来自经济压力,因为参与调查者的全部收入只有不到一半来自新闻摄影工作(2015年是43%,2016年39%)这导致他们需要从事兼职,有些工作则完全与摄影无关,甚至包括餐厅服务员,无关工作所占比例2015年是5%,2016年增加到13%

总体来看,只有13%的人认为自己依靠摄影获得了体面的收入。

受访者以摄影来获得收入的比例分配是:30%的人的主要收入来自新闻摄影,21%的主要收入来自商业摄影,17%的人主要靠纪实摄影,之后的比例是:体育(8%),肖像(8%),自然(8%),娱乐(2%),时尚(2%),环境(1%)。

自雇人士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更倾向于是媒体供稿者(Stringer)。他们最惯常所供稿的机构依照比例多少依次是:报纸(29.4%)杂志(29.5%)网络媒体(9.8%)新闻通讯社(12%)摄影图片社(17%)非新闻类公司(12.3%)非政府机构(13%)其他(9.5%)另有25%的人有其自己的固定工作,不属于自雇人士。

3,不得不成为多面手

越来越多的人被要求拍摄视频,2015年是32%,2016年是37%,然而——几乎所有的受访者(比例超过90%)都认为,他们更愿意拍摄静态照片。(可见拍摄视频的意愿主要来自外部压迫而不是自身)

在2016年,有超过1000的参与者开始参与多媒体项目,平均年龄很能说明问题,从来没有被要求做多媒体的人平均年龄是42岁,而经常参与多媒体团队的人平均年龄是38岁。

从未要求加入多媒体团队的摄影师主要来自欧洲和北美。

有超过一半的受访者认为自己感到了技术的冲击。

4,职业态度

使用胶片相机的数量明显下降,2016年是18%,2015年占26%。

75%的人声称他们从未修改过照片的内容(增减内容),13%的人从未对照片做过任何修饰(色调,反差,亮度)

69%的摄影师主要拍摄手段是抓拍,但是摆拍的人中60%都是因为拍摄肖像的需要,只有6%的人声称摆拍照片是为了获得一张好照片。

5,照片的传播

三分之二的受访者都提出,自己的照片曾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被使用了,不过其中有35%的人都因为版权被侵犯而获得不同程度的补偿。(这个数目较之2015年有所上升,28%)。

在传播照片的社交媒体平台选择上,Instagram逐渐呈上升趋势。

关于照片的选择控制,有一般人认为他们对作品有一定程度的掌控,只有少部分感到他们的作品时常或者有时会未经自己同意就被编选使用。

6,人身安全

超过百分之90的人认为自己存在不同程度的人身安全的威胁。谈到自己职业的风险,让摄影记者感到不安的事项分别是:

工作中受伤或者有生命威胁(60%),工作单位不景气(23.6%)无法跟上技术的进步(14.6%)职业名誉受损(18.1%)失去伴侣或者团队(10.7%)丧失机遇(我是不是可以干些别的了,以获得更好的薪水13.8%)收入不稳定(26.6%)不能支撑家庭(29.7%)还没有为退休做好足够的准备(19.1%)没有足够的保险(10.9%)长期工作越来越少(23.2%)税收(5.5%)

如果这些风险您都没有感到,要我说,您就不是合格的荷赛参与者。

7,未来

假使有这么一个工作,有人身威胁(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感到了),收入不高(只有百分之十三觉得收入体面),要干的工作越来越多(你得兼职刷盘子),要干的工种也很多(多多多媒体),你会让你的孩子从事这个职业吗?

竟然只有14%的受访者不想他们的孩子当摄影记者。

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个群体的整体态度仍然是乐观的,从自己的工作中感到愉悦,并且认为有越来越多的视觉叙事的机会。两年的调查中,都有百分之六十的人认为自己是快乐的,甚至是非常快乐的。

要我说,这百分之六十的人才荷赛真正的面向,这个数字是:1195人。全世界也就只有这么多的人,真正是为别人拍照,并从中获得满足。

我会把荷赛奖颁给他们。

 

Comments (5) Write a comment

  1. 老師晚安,前幾天有捎信給妳,目的是希望妳能再給我們一些荷賽後的刺激和省思,很高興這麼快就在1416教室看到。不知老師能否讓我轉載到我們的網站上,我是去年有跟妳聯絡過的台灣網媒《報導者》志偉,祝開課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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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所做的更多是宣传而不是新闻。我想要知道在世界其他国家是否也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我笑了。。。。。。继续痛并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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