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

半夜里,我突然醒来。眼前跳出斯蒂格利茨(Alfred Stieglitz)的《终点站》,这也是一幅如假包换的“雪景”,不是么?画面里的马车就在眼前的样子,仿佛可以穿透其走入上个世纪。雪已被踩成烂泥,那才是它们的宿命。我不知道这是梦还是别的什么。但我突然感到,也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拍出这样一张照片,并宣称其是一幅摄影作品,该有多么不易。

北京下暴雪的那日,我和学生发起了一个游戏,这是个名为“今日雪景”的手机摄影大赛,我们都觉得自己会留下“更好看”的照片,摄影,不就是那样嘛。

这一日,故宫挤满了人,前来的游客是这样说的:“网上看过照片,据说下雪天的故宫特别美。”

景山也达到了比黄金周更大的人流量,一位接受记者采访的摄影爱好者称,“万春亭面朝故宫的方向至少站了4排人,大家都抢占好位置拍照。那场面,就像早高峰挤地铁。”看起来,众人都已经知道了“那个”摄影位置。而站在那里,你就会变成一个摄影师。

傍晚,摄影比赛开始,群里扔进各种照片。我将之转到另一个群里请群众做”评判”,“又投了个沙龙摄影出来,说好的人文关怀呢?”有人做出这样的回应。惭愧的是,就在上一节课,我们曾一起反思过人类对“糖水片”的热爱。

拍出一张别人都已拍过的照片毕竟算不上胜利。这个游戏对我而言已经变得越来越严肃。让我静静,这雪景究竟应该怎样?

斯蒂格利茨冒出来,《终点站》出现在我的梦境,这其实没有任何预谋,入睡前我只想到索雷特(Saul Leiter),我找来他拍的纽约雪景来佐证一张真正的雪景照片的模样,但结果竟也不过是小红裙配白雪的美丽意境,亦或是,好哇,这个构图我中意。可以想 见,当我在迷糊之中看到斯大爷的马车从风雪中呼啸而来,就如一道闪电劈下来——我的天,原来这就是“如实摄影”(Straight Photography)!

440px-Stieglitz-WinterWinter – Fifth Avenue (1893) by Alfred Stieglitz

那要从1892年说起,斯蒂格里茨拿到自己第一台手持相机,这之前,他不得不被三脚架所束缚,面对这已然到来的行动自由,他肆意地在纽约街头拍照,后来那个冬天,诞生了两张名作:《第五大道》(Fifth Avenue)以及《终点站》(The Terminal)。

最让我好奇的是,这样一张充满缺陷的照片如何能够成为名作?斯蒂格里茨其实也是一个从摄影俱乐部和摄影发烧友中成长起来的高富帅。他怎样认定这是一张好照片,是因为“初心”吗?还是因为那张照片足足地传达出了那个冬日的严寒?他曾有这样的记叙:“我忽然发现自己站在老邮局门前……天寒地冻。地上铺满了雪。一位穿雨衣的司机正在给马喂水,身后是冒着气儿的马车……”(注释1)

以下这段话似乎有些扯,来自盖蒂博物馆的网页,却体现了斯蒂格里茨早年的雄心壮志,据说他曾提到,看到司机在寒冬中关照自己的马匹,于是决定要像这个司机一样,去关照他的那些摄影艺术家朋友。(注2)接下来的年月,斯蒂格里茨到处呼号让摄影成为艺术,办展览,办画廊,累得半死,他的热情一直持续到1917年,然后忽然转向了“无为”。在其1921年做的个展中,146张照片里只有17幅照片是以前的旧作。展览前言里有这样几句陈述:“我出生在Hoboken,我是一个美国人。摄影师是我的热情所在,我沉浸其中用之寻找真实(Truth)”他又补充说,“请注意,我没有用这些词儿:艺术、科学、美、信仰、各种‘主义’、抽象、形式、客观、主观、大师、现代艺术、心理分析、美学、画意摄影、塞尚、291画廊……,甚至真实这个词儿虽然溜达进来,却随时也可以被踢出去。”(注3)

在其所拍摄的作品《云》这个系列的阐述里,有这样的话:我拍云是为了追寻我40年来在摄影方面的体会……我想说,我的摄影作品的成功并非要取决于题材——不是某些特殊的树木、面孔、那些特权——云就在那儿,每个人都能看到……”(注4)

我猜想,《终点站》这张斯蒂格里茨的早期作品,是在其晚年才成为他所认定的“作品”。而它绝非所谓让人励志的马匹、冬雪和司机。它没有那么深的意义。

一百年前的事儿,到今天并未发生太多改变,关于“个人摄影”该有的面貌,仍然是一个问题。关于这场雪,也别提什么“人文关怀”,因为并非一定要去拍街头的扫雪者,那才成为一张比糖水片“更高级”的“纪实摄影”。

“如实”,也被翻译成“直接”,停留在一个暧昧的地方,是我们被高度社会化之后,不能也不愿展现出来的对世界的观察。而关于雪的摄影,最终的这些糖水照片,只不过让这个事实更为直观地显现出来。

 

注释1,2:来自盖蒂博物馆,这里

注释3:Dorothy Norman (1973). Alfred Stieglitz: An American Seer. NY: Random House. pp. 142, 225.

注释4:Alfred Stieglitz (19 September 1923). “How I came to Photograph Clouds”. Amateur Photographer and Photography: 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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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割线之后是八卦

让斯蒂格利茨远离自己之前的沙龙美学是战争还有爱情,他爱上了O’Keeffe,从1918年到1925年,他痴迷于拍摄O’Keeffe,总共完成了350张装裱好的O’Keeffe的肖像。斯蒂格利茨决意和妻子离婚,此事拖了六年,1924年两人才正式结婚。

但很快,1927年,斯蒂格里茨又再次爱上另一个女生Dorothy Norman,并同样也给她拍了很多照片。

他甚至对O’Keeffe日益嫌恶,在1932年,他做了一个四十年摄影回顾展,展出了127张照片,在其中,他故意把给O’Keeffe拍的照片和他心爱的恋人Norman的照片放到一起,让人们清楚地看到,45岁又由于南方阳光的暴晒,O’Keeffe的样子有多苍老……哎,这么一小心眼的人怎么可能拍那么慷慨的照片呢?我真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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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格利茨拍摄的Georgia O’Keeffe的手, 19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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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格利茨拍摄的Dorothy Norman的手 1931年

 

 

 

 

 

 

 

 

Comments (5) Write a comment

  1.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写了新闻史方面的论文,看到一些二十世纪初白话文刚开始流行时候的作品。一个最突出的感觉是那时候大家的语言都很接近,基本是几个人领风气之先,然后其他人找自己喜欢的人模仿。小学和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们只在毕业典礼后照了全班合影,每人关于毕业的照片都是同一张。等高中毕业前夕,有几位同学带傻瓜相机到班上,把最后一个月上课、课间和自修的场景都拍下来。不过如果几个同学要合影,还是要排个队型、神色紧张地摆姿势。可至少关于青春的留影,已经不再限于同一张毕业照。等大学毕业的时候,大家已经各自行动,但大都不约而同地借衣服到老校区拍民国照片。从每个人都可以独立拍摄属于自己的照片开始,大概才相当于人人都能试着用白话文表达自己的想法吧。虽然比起所有人被迫接受同一个表达,或者只能请有能力的人代为表达的时代,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不过能够自主表达的人一开始,仍不免模仿既有的形式乃至内容。其实白话发展到今天,陈词滥调又何尝减少了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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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他爱上了O’Keeffe,从1918年到1925年,她 痴迷于拍摄O’Keeffe,总共完成了350张装裱好的O’Keeffe的肖像。 呐,这里的她?
    另,最近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呐……拍照片,如果没有concept的话,是否就不算创作呢?因为最近一直被老师逼问关于concept的种种,但是有时候真的就是心里有一个系列,是喜欢的,想拍出来,但无法解释,如果不算创作的话,这算什么呢???
    祝老师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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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谢谢小维,已经改过来了。最近比较忙,其实当你个人的思考认知到一定程度之后了,的确就不需要concept了,因为你自己就是concept,而当你还在年轻的时候,老师们不过是用“建立”concept的方法来帮助你们的创作,强迫你们去思考。即使感觉里面也蕴含着理性,没有一个艺术家不善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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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昨日聽聞北京暴風雪,今天看到這篇文章,真是好貼切,台北今天也變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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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摄影如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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