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摄影

周一说到摄影师莎莉曼(Sally Mann)出了一本新书,是一本自传体的“小说”,当然,肯定里面也有很多照片。

专栏作家萨拉科曼(Sarah Coleman)在她的博客“文学与镜头”(the literate lens)里提到,能同时使用视觉和文字完成自我表达的人寥寥无几,而莎莉曼则用《静止》(Hold Still)这本书证明她是其中一员。

而一个更有意味的背景是,促使萨拉写下这篇博文的背景是聆听了一场讲座,参与对话的两个人是:摄影师莎莉曼与作家安·帕切特(Ann Patchett)。

在这篇博文里面,我也发现了另外一个莎莉曼。比如,萨拉认为,莎莉曼的伟大之处在于,她在1990年代成为一场文化战争中的领军人物,她所拍摄的孩子肖像(所激发的争议)是一种有关“身体政治”的表达,映衬出美国人骨子里的清教徒思想。而在《静止》这本书里,莎莉曼专门有一章描写她和黑人保姆之间的故事,话题直指美国南方的种族问题。

无论是从外表还是内在,莎莉曼女士都不是一位“温柔的家庭妇女”,尽管在很多人的理解中,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女人,因为无论是在身体上以及创作上,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自己在维吉尼亚的家。但是,在家庭的最深处,往往潜藏着最激烈的政治问题,莎莉曼显然深知其所在。

下面我要跑题儿了。

今天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还想到文学作品里的摄影。桑塔格《论摄影》最后就有很多这样的琐碎片段,这是我当年最爱看的。如果现在还有剪报本子的话,我兴许会饶有兴致地做一个我自己的收集。当作家在文字里描绘摄影的时候,是对摄影文化的一种无意识的描写,但我发现,他们其实是比我们这些所谓摄影圈里人对照片抓得更紧的人。

莫言有一篇文章《从照相说起》(以下是节选):

这是我二十岁之前惟一的一次照相,时间大约在1962年春天,照片上的我上穿破棉袄,下穿单裤,头顶上似乎还戴着一顶帽子。棉袄上的扣子缺了两个,胸前闪闪发光的,是积累了一冬天的鼻涕和污垢。裤腿一长一短,不是裤子的问题,是不能熟练地扎腰所致。

照片上,我旁边那个看起来蛮精神的女孩,是我叔叔的女儿,比我早四个月出生。她已于十几年前离开人世,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病,肚子痛,用小车往医院推,走到半道上,脖子一歪就老了。照相的事,尽管过去了将近四十年,但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时我正读小学二年级,课间休息时,就听到有同学喊叫:照相的来了!大家就一窝蜂地窜出教室,看到教室的山墙上挂着一块绘着风景的布,布前支起了一架照相 机,机器上蒙着一块红表黑里的布。那个从县里下来的照相师傅,穿着一身蓝衣裳,下巴青白,眼睛乌黑,面孔严肃,抽着烟卷,站在机器旁,冷漠地等待着。

先是那个教我们唱歌的年轻女老师手里攥着一卷白纸照了一张,然后是校长的老婆与校长的女儿合照了一张。照相时,师傅将脑袋钻到布罩里,从里边发出许多瓮声瓮 气的神秘指令,然后他就高高地举起一只手,手里攥着一个红色的橡胶球儿,高呼一声:往这里看,别眨眼,笑一笑!好!橡胶球儿咕唧一声,照相完毕。真是神奇极了,真是好看极了!

前两天,在张自忠路摄影出版社门口的一个小咖啡馆里,无意中翻到一本书,叫做《哈尔滨档案》,作者是玛拉穆斯塔芬,这篇纪实传记开篇是这样的:

好奇心

二十岁刚刚出头的时候,我从外祖母的抽屉里偷偷拿走玛亚的照片,那时候我对她还知之甚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对我十分重要。我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照片放到一个不太大的中式皮革面相册里。这本相册是我从家里珍藏的哈尔滨的物品中找到的。每一页都有为了镶嵌照片挖空的小框。

玛亚是我外祖母基塔的妹妹。把她的照片镶嵌在紧挨基塔照片的那个长方形小框里,十分得体。基塔的那张照片是1927年,她和外祖父结婚前四个月时候送给外祖父的。上面还有她的题字。

……

 

有多少回忆录是从一张照片开始的呢?照相这事儿特简单,但却也从来没有简单过。

莎莉曼在《静止》这本书中描述了她所认为的摄影:“从无休止的存在中切下来的薄薄一片,从富庶的生命时间中刮下的半透明的表皮;挽歌似的,单向度空间里,迅疾透露出的琥珀色的乡愁;一种瞬时闪现的死亡象征。”(cut from the continuum of being, a mere sliver, a slight, translucent paring from the fat life of time; elegiac, one-dimensional, immediately assuming the amber quality of nostalgia: an instantaneous memento mori)

 

题图:SALLY MANN, #1 Scarred Tree, 1998。

Comments (5) Write a comment

  1. 我對攝影者書寫他自己的照片總是保持警惕。

    策展人或作者自己在某個展覽或呈現某個題目時的文章,
    除了資訊性資料之外,大部份都是廢言。
    (曾經這些廢言讓我很困擾:我以為我是個傻瓜。)

    至於保持警惕這個,主要是指其他較個人的文字書寫。
    我不懷疑他們心誠意正,
    我只提防和懷疑他們對影像的認知跟意識。

    大部份時候他們太愛把自己的照片神秘化跟神聖化。

    又及:當我看到桑塔格在論攝影的那章「攝影信條」時,
    有一種「喔喔你們這些人被一個更精到的Master打臉了吧」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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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哈哈,说中了。策展人写那个前言,真的是,通常是有些没话找话的感觉。

      其实‘写摄影’这个题目的确相当之大,往里面走就进入了一个深渊,因为“照片”是给眼睛看的,言之不能的,又怎么能写出来?

      通常时候,我们只是借助照片说话。而照片本身则是另外一回事儿。

      Ki-one老兄好久不见,现在在博客留言区说话,甚为像当年写信,其实节奏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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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知识分子偏爱阐释多于表达,文学性则是阐释别无其二的瘙痒棍,so。。。离不开文学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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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知识分子偏爱阐释多于表达”,这个说法我想了很久。貌似有很多说不出来的感觉。于是我再度翻阅了桑塔格的《反对阐释》(完蛋,以前看过,但是慢慢又无感了。。。)

      摘录一些句子:
      去阐释,就是去使世界贫瘠,使世界枯竭——为的是另建一个“意义”的影子世界。阐释是把世界转换成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倒好像还有另一个世界)

      批判的功能应该是显示它如何是这样,甚至是它本来就是这样,而不是显示它意味着什么。

      对戈达尔的评价:

      戈达尔的影片尤其倾向于证据而不是分析。《随心所欲》是一种展示、一种显现。它展示某事发生,而不是某事为何发生。它揭示事件的不容改变性。

      它不揭示任何事情。它拒绝因果性……

      他不分析。他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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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很喜欢这个论坛,但是一直没找到怎么注册,在这里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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