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些恐怖的影像

若干年前,读到一篇关于911灾难照片的论文,里面提到那张著名的《坠落的人》(The Falling Man)——无疑,这又是一张让美国媒体非常尴尬的照片——许多人选择不发布这张照片,理由是信息不完整,不能获知画面里男人的名字,以及最重要的是,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原则,担心让家属看到这张照片感到痛苦。

但也有媒体”冒着风险”发布了这张照片,结果是,真有人拿着报纸找来了,而他们的目的却是,希望能够得到这张照片放大去辨认是否为自己的亲人。

这些年来,每每遇到惨烈的灾难,总有一个假想中的“受害人家属”被提及,他们是脆弱的,不能承受任何压力,他们需要被无微不至地关照。读者咒骂那些可怕的照片,理由就是这个“家属”不能接受。

但是,沉浸在“新闻剧”里的我们却忘记了,谁也不是“受害人家属”,我们不能替他们做出决定。

在詹姆斯纳切威的纪录片《战地摄影师》里,有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幕,在受害者家属撕心裂肺的痛哭中,纳切威沉稳地测光,如一个外科大夫般镇静。纪录片随后还有一段对话,来自受害者家属,他说自己接纳纳切威,因为这一切可怕的景象必须要让全世界看到。

我们面对受害者和家属言辞小心翼翼,这当然出于一种人性的本能,是关爱和怜惜,但在某些时候,也导致我们把新闻事件的当事人作为“他者”来对待,他们变成了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个体面貌模糊,甚至被塑造成一种“完美的受害者”,成为滥情对象——为了彰显我们的善心。

公众舆论对可怕的照片展开谴责,拍摄者们也有了各种迂回婉约的表达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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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y Maxim Zmeyev

在马航报道中,纽约时报刊登了一张塑料布下若隐若现的尸体的照片,照片已经极其婉约:看不到头部,上面还覆盖着塑料布,塑料布上有雨滴,旁边还有玫瑰。这些符号叠加着符号,摄影者显然是在制造一种可以被接受的死亡,但就这还引起了读者的抗议,搞得时报的执行总编出来解惑,他说这张照片的发布在编辑部里没有遭到任何质疑,“世界已经翻开了恐怖的新篇章,如果我们不对此有所反映,那就是失职。”

话说到这儿,就特别有力度,但总编没有收住话头,又哆嗦了几句:这张照片没有任何不合适,它讲述了一个可怕的故事,却充满艺术感,富有感染力。

完了,艺术……

对政治家的虚伪以及仿佛政客一样的虚伪口吻从不客气的BAGnewsNotes立刻予以反击:越美丽,越可怕,漂亮的照片让人神魂颠倒,从而成为一种缓冲,使得暴力和鲜血反而被隐没。

如何去观看这种“近在咫尺”的死亡,在今天已经成为一个问题。BAGnewsNotes的Michael Shaw认为,我们对可怕的灾难照片的容忍度已经发生了改变,旧的标准不再适用。究其原因,首先是911事件中源源不断地现场照片,这以后伴随着社交媒体的发达,死亡不再是遥远的、抽象的,而是即刻的传真;而另一方面,美国娱乐产业中的血腥和暴力,也不亚于现实世界,它们是现实的镜像,同时也是对媒体对新闻净化之后的一种变本加厉的补偿。

关于马航的报道,在微博上我还看到一套照片流传甚广,作者是马格南的摄影师Jerome Sessini,很多人在他的照片中读到了安静和诗意,这激起了我的好奇,摄影师果真是此种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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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览Jerome Sessini的全部照片,兴许读者们就不会赞扬他的冷静与抒情,因为得到广泛传播的是时代博客上挑选出的照片,它过滤掉了一些赤裸裸、不加修饰的死亡现场,比如路面上的一只断脚,仍然连着血肉模糊的肌肉组织。Jerome得以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是因为他正在这一地区采访乌克兰的冲突,往前翻他在马格南图片社的发稿,就可以看到,在前几天,他拍摄了被炸死的平民,停尸房里的死尸直接暴露在观者面前,丑陋而恐怖,没有任何浪漫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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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rome Sessini在马格南的主页这样介绍自己:“当你直面暴力,就会发现普通人总是牺牲者,无论是伊拉克、墨西哥还是法国,皆为此”,他说自己要“在严峻的现实和不可回避的悲伤中寻找平衡”,他拒绝理想主义和空想,因为那都太脱离现实,他最在意的就是自己摄影作品的“正确性”。

作为第一批到现场的记者,留下证据就是他的职责,如果忙着写诗,用力在抒情,那才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但无论是时代周刊的图片编辑还是读者,Jerome Sessini的“直接”却被解读为“间接”。倒在麦田里的死者,面目不清,甚至不像是死人,这反而是受欢迎的,因为没有血和其他恶心人的东西,更重要的是,死亡变成一种象征,缺乏细节,它就可以被阐释和升华。

毫无疑问,我们不能就此说图片编辑对恐怖的照片可以不做任何把关和筛选,让大家要睁大眼睛看那些灾难,更是说不出口。但是,就我自己而言,却越来越不能接受那些被过度加工,赋予意义的灾难现场,以及成为象征符号的死亡影像。我希望看到事件的原本。

马航失事现场有一位记者,他也在社交媒体上展开现场播报,但决定为了避开血腥不发一张照片。这倒是有些意思,我们还会相信文字吗?是否会对它的血腥暴力而抗议?从未见有人对文字的真实性像照片那样较真儿,当然,人们也不会闭上眼睛不去看文字中所描写的惨烈。

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容忍一场灾难只有文字没有照片?

Jeff

苏珊桑塔格在《关于他人的痛苦》中对Jeff Wall的这张照片大加赞扬,我觉得它和上面Jerome Sessini的停尸房照片有一样的气氛,十分恐怖恶心,但为什么我们要把灾难照片弄得让观者的眼球那么舒服呢?

有一百个灾难就有一百个施暴者,我们必须看清每一个细节,才能最终看清杀人者的面容。这恐怕就是照片的本来用途。把对惨案的描写化成一种泛泛的普遍象征,激发的同情和友爱顶多只能是一种自恋的,一厢情愿的表达。

这篇文章,我就是准备说胡话来着,所以就胡写了一个标题,我发现读者肯定会联想到苏珊桑塔格的文章《关于他人的痛苦》。有些读者认为桑塔格对恐怖的照片持否定态度,但我认为她谈论的是我们是否还能被这些可怕的场景激起同情心,批评的是灾难影像被强加的意义与象征,却从不怀疑我们必须要看到这些场景的必要性。因为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除了这个,我们还能有什么别办法呢?

这篇文章也就权当是一篇《关于他人的痛苦》的读后感吧。

Comments (2) Write a comment

  1. 作为第一批到现场的记者,留下证据就是他的职责,如果忙着写诗,用力在抒情,那才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
    [:Cry:] [:C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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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如果照片的使用出于善意,没有消费灾难的明显意图,即便带给人恶心的感觉也不应被轻易过滤。因为现实世界本来就不总令人满意,作为反映现实——尤其是那些令人不甚满意的现实——从而推进认识及行动的影像,强求其不能给人造成不适是不合理的。如果不想直面惨烈现实,可以选择不要看灾难报道,而不是打开灾难选题的页面找寻宁静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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