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照片?

照片的作者是谁?这么简单的问题,但有的时候还真不好说。

让我对这个话题开始感兴趣是看到《纽约时报》一篇关于温诺格兰德身后那些从来也没有冲洗过的胶卷的故事。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是,这家伙拍照成瘾,导致他在癌症去世之后,还剩下两千五百个胶卷没有冲,以及另有三十多万张底片没挑选。问题就来了,这些照片(以及那些还称不上照片的潜影)该怎么看。

温诺(Garry Winogrand)有个好哥们,叫做萨考夫斯基。这位是美国当代艺术中心摄影部主任,在他的帮助下,所有的照片都冲出来了。我们可以想象,在底片拿出来的时候,看官们翘首期盼的样子。但是,在1988年举办的温诺格兰德回顾展中,萨考夫斯基只选用了很少的一部分照片。据说他看到底片的感觉是愤怒而受伤,萨考夫斯基打了个比喻,说温诺晚期的照片就好比一个疯狂运转的引擎熄火之后,在余热中继续苟延残喘。

不过,萨考夫斯基同时也提出一个问题,“曝光底片并不等于摄影”,他认为温诺留下来的仍是一些“未完成的作品”。

最近,大都会博物馆又做了温诺格兰德的展览,策展人却和萨考夫斯基有着不同的观点,Leo Rubinfien认为这位摄影师在晚期的创作并非那么不堪,他仔细挑选了温诺的照片,在这次展览中,401张照片里有164张是摄影师自己都没有见到或者仔细看过的照片。

仔细琢磨上面那句话,就会发现这里面有太多问题。这展览温诺本人会同意么?策展人貌似对此毫不在意,那么,展览的作者究竟应该写谁?

关于照片的作者权,这个问题在摄影术刚刚诞生就已成为一个问题。摄影术的发明人之一塔尔伯特用《自然的画笔》这套摄影书来向公众介绍这一神奇的魔法,这个书名正是当时不少人对“照片的作者”的态度——摄影应归于物本身,而并非摄影师;照片是一种机械、自动的影像。

此种“透明理论”显然已成了老套的观点,随后的理论家们不断提醒我们承认拍照过程中存在的各种摄影师的主观意图以及主观控制。但是,“谁拍的?”这个话题却依旧还是会时不时地幽灵般地冒出来搅局。

Sherrie Levine翻拍Walker Evans的照片,署上自己的名字,她将之视为理所当然,因为如果摄影就是拍下照片,她为什么不能成为翻拍照片的合法作者?Sherrie明知故犯的行为把摄影作品中看不到的的权力以及意识形态问题变成显性。

学者Geoffrey Batchen认为,其实不少摄影史研究者都对“照片的作者”这个问题太想当然,他谈到,在早期照相馆里里,雇佣摄影师的名字被品牌(老板的名字)取代,他们在资本运作中丧失了署名的可能。此种情形还可以参见拍摄美国南北战争的布兰迪小组,照相馆师傅布兰迪将照相馆的工作方式带到了这个战地摄影项目中,整个项目都是按照商业思路来运作,只可惜最终是一场失败的投资,队伍中一些人也不认同自己姓名被埋没而揭竿而起。

上面说到的是合作创作中的冲突,Geoffrey Batchen还提到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比如贝歇夫妇,麦克道格双胞胎兄弟(Mike and Doug Starn ),他们为何能让作者之名的争夺变成一种团队合作,没人会去计较他们究竟各自承担了怎样的角色,是谁按下快门。这样的大好结局是不是只存在于亲戚之间?Geoffrey认为照片的作者权某些时候在人们对照片的审美需求、正当性以及所有权的追求中,最终也就变成拉郎配不了了之。尤其是面对经济利益,照片权属的政治冲突会被掩盖。

纽约时报的文章中还提到了薇薇安梅耶(Vivian Maier),这位保姆摄影师现已成为名人。她是被偶然买到其约十万张底片的芝加哥年轻人John Maloof挖掘出来的。人们对薇薇安的摄影态度其实一无所知,她从来没有谈论过自己的照片,没人知道她对这些照片怎么看。Maloof也承认,尽管现在薇薇安名气很大,商业上也很成功,但她却无法被接纳进入二十世纪著名街头摄影师的行列,就是因为她的照片中缺失了作者,照片的影像风格杂乱,人们看她的照片,有的时候像Weegee,有的时候像Helen Levitt,或许还有一点儿Saul Leiter、Bruce Davidson,Andre Kertesz ,甚至Garry Winogrand的味道。

这样看来,薇薇安是这些照片的作者,却又不是这些照片的作者。关于风格,个人印记……这又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照片的作者意识——那些控制,到底存在在哪儿?怎么个说法?纽时的记者采访了大都会博物馆摄影部的负责人Jeff Rosenheim,他认为这是一个可以追溯到摄影原初的复杂问题。有的摄影师是在拍照开始,从被摄对象以及构图展开对画面的控制,比如Edward Weston和Diane Arbus,他们在取景器里谨慎构图,从不剪裁照片。而Lisette Model 却认为,底片才是她工作的开始,底片只是原始材料,需要展开进一步的加工。 Walker Evans 和Robert Frank在不同阶段对其底片有着不同的剪裁处理。布勒松声称自己从不剪裁,但他在不同时期对自己照片的印制却有不同的效果,1930年代,他的照片通常都是软调子的,随后他给自己做的照片也都是这个风格,而1960年代,他给藏家做的照片却都是高反差。

让我们还是回到温诺格兰德,1977年,在一次采访中,有人问他,你是不是不愿意做选择。温诺回答:“从不,我只会说yes”。他身边的朋友则认为:“对他而言,一切就是为了得到那帧影像。”我曾看过一段录像,是温诺在一所学校演讲,要我说实话,我看到了一位极其骄傲自大的‘失败者’的形象,双手抱着头,躺在椅子里,恨不得将脚放到桌子上。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他是失败者,但给我的感觉是,他在很多地方都相当低能的,除了摄影(按快门)就没有别的。

当然,我这样说不好。有位策展人说,揣测已去世的艺术家的心思是危险的,她建议最好别过界。

萨考夫斯基其实才是温诺真正的好朋友,他没有染指他的遗产,并尽量将之封存。而当大都会的这位策展人拼命要将摄影师身后的照片再度挖掘,几番揣摩,非要展出的时候,我体会到了一种紧张感,是死去的人都要跳出来的感觉。

策展人不甘心让照片沉睡在盒子里,他要物尽其用。但温诺和薇薇安其实是一类人,对他们来说,拍照就是一切,结果不是想要的。所以温诺的胶卷如果没有冲出来,展览的就是这两千五百个拍过的胶卷,我认为这个结果最好。

当然,不少人会冲出来说,不许说薇薇安拍的不好,不要说温诺晚期无力,并举出很多例证。对于这两位街头的扫射者,我忽然觉得,当看他们的底片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到摄影史初期的观点,难道不是物本身成就了这些照片吗?在这些大数据中存在各种偶然:画面角落里冒出来的甲乙丙丁,不经意的神情……,这恐怕就是本雅明说的那奇妙的光学无意识,它总在违抗摄影者的主观意识。

但这正是我喜欢摄影的地方,永远复杂不可控,意义如同一颗炸弹,不知何时会被引爆。阅读照片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窜进照片成为主人,我们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可以去看自己想要看到的。我认为,这才是摄影最为民主的特性。不过,可惜的是,有太多人不愿意承认自己眼睛看到的,或者说,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眼睛。

当然,还有些时候,某些摄影者作者意识太强了,不给读者留有任何机会。对此,我觉得这有时候是一种遗憾。

我们今儿难道讨论的是“摄影的原作”这个问题吗?我简直不相信我会说这个。但愿我没有把自己绕进去。虽说所有的艺术形态里都存在原作的争议,但我认为摄影的原作总会比其他要复杂那么一点儿。总之,如果认为,把印制工艺,版本数,签名弄清楚了,就解决了摄影的原作问题,这还真有点儿太简单。

最后,可能更为中肯的一种说法应该是,“作者”并非是一个署名,而是一个职能,要承担起对作品的解释。若事情放到这点上,兴许可以举重若轻,这大概也就是爱默生所说的“ 若我们不是为了谁得到那个名利,则将有无限成就。”(There is no limit to what can be accomplished, if it doesn’t matter who gets the credit)

(题图照片:温诺格兰德给萨考夫斯基拍照,photo by Lee Friedlander/Fraenkel Gallery, San Francisco

(又,本文参考了:Looking at Photos the Master Never Saw: When Images Come to Life After Death  By ARTHUR LUBOWJULY 3, 2014 以及Photography and Authorship By Geoffrey Batchen | Published: 7. October 2012 这两篇文章)

Comments (6) Write a comment

  1. 这个展览好像是去年在国家美术馆和旧金山当代艺术馆的延续。当时SFMOMA出了本书《Garry Winogrand》 对于文中提及的GW的后期作品争议,以及未处理底片,小样等如何对待也有明确而反对撒考夫斯基的观点,论据更翔实充分。至于谁是作者,尤其对Winogrand这样独立创作的狂热的摄影爱好者,还是简单点:谁动手谁是。当然没有后期也难成作品,萨考夫斯基的“未完成作品”论也有这方面的意思。至于作者和原创,意义等等很多是只是(OMG,人类哲学家们。。。)自娱的对影成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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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也同意,这更多是借着“作者”这个事儿,讨论作品传播之后,身后的那些事儿。不过,俺觉着,这话题也不是可有可无的“人类哲学家们”的自娱自乐。 [:Wake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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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个人兴趣点在作品,评论当然不是可有可无,见仁见智都无所谓,怕的是见屎见尿(任老师绝对不在此列)。虽然还在学习,但受教育的基础阶段还是“遥远的过去”,所以对当代的话语常有“不在现场感“,对评论偶有放肆,请老师见谅哈哈。比如都市客那项目贴出的机组,我看到了当今中国都市的一些寄居者的环境生态。但不够我奉行的旧信条:close up! 这和取景距离无关。另:Garry Winogrand这本书很好,是John Szarkowski1980年代对他几乎盖棺论定式评论后唯一详尽的评论,作品合集,是对纪实摄影(历史)感兴趣的人,不可能忽略掉的New Documents的一本书。三人中,GW相对时被比较忽略的一位。阿伯斯的已经滥觞,李还活跃着,虽然不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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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哈哈,没有啊,我理解你的感受。其实我一直好奇Garry Winogrand的底片上都有什么,那本书我也翻了,但是照片让我有点儿失望。觉得还是没有超过Garry Winogrand的那个固有的image,不过,这才让我觉得,我们干嘛要从照片里看Garry呢,如果有个纪录片能够记录他一天的拍照盛景,我觉得那就相当艺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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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可能更为中肯的一种说法应该是,“作者”并非是一个署名,而是一个职能,要承担起对作品的解释。”————作者又不是谁谁谁的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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