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摄影,但别爱它的名望

世界很大,真的,相当大,足以容纳各种不同。在我看来,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要做的,就是在这个巨大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族群、领地,将之细细耕耘,除去杂草与荒芜。这个过程是加法,却也是排除法。

比如,在我的RSS订阅里,已经从几百个逐渐筛选到一百来个。所以,当我看到《英国摄影》用三篇文章报道迪拜一个沙龙摄影奖,就开始思考是否要将这本摄影杂志从阅读列表里删除。至于获奖者,除了那高额的奖金吸引我认真地数了一下那一串数字,照片?就不用看了吧。这也并非是一种轻视,因为沙龙摄影的主题、表现手法,从未发生太大改变:帆影,满脸皱纹的老人,女人,孩子……

但我从来也不觉得沙龙摄影应该被灭掉,假如有人喜欢,也不能禁止人家去做。不过,有趣的是,它虽号称“专业”,却连“业余摄影师”的地位都不如,连家庭相册都有人研究,但在各种摄影史和文化研究里却很难看到沙龙摄影被严肃谈及。这导致我对沙龙摄影没有太多了解,有朋友希望我能谈谈迪拜沙龙获奖照片引起的争议,我只好把自己所有有关沙龙摄影的知识拿出来,供大家批评。

一场游戏一场梦

“沙龙摄影”的价值在于,它一直是有专业追求的业余爱好者参与摄影的一个渠道。我曾和一些玩过沙龙的朋友聊过,从会员制到赛制,那似乎是一个非常严密的体系,比如英国皇家摄影学会,国际摄影联盟、 美国摄影学会,这些机构组织各种沙龙影赛以及展览,实施标准打分,进行积分累计,设置金银铜牌,有着一整套游戏规则。

但说到金银铜牌,不知怎的,这竟让我联想到桥牌协会这样的组织……在我看来,沙龙摄影比赛,更像是一种游戏,其性质有些类似街头的象棋牌局或者街道的老年书法协会,其中自然也不乏高人,但更多时候,这些群落承担的是帮助人们打发时光,休闲娱乐,以及社会交往的功能。

我这么说,可能又让人不高兴了。但怎么才能证明我没有坏心眼呢?这样一种愉悦身心的游戏真没什么可指摘的。但如果参与者怀揣的是一个艺术(高雅艺术)的梦想,一切就变得复杂起来。这也会让我想起,只要谈到摄影,就总会有人提问:摄影是艺术吗?那你说,究竟什么是艺术?

请给我一个艺术家身份

回答这问题这太难了,得要几天几夜吧。

要不,还是让我们回到“沙龙”这个词的开端。

林少忠老师在一篇文章里提到,“最初的摄影沙龙是从绘画沙龙直接学来的。世界上第一次隆重的摄影艺术展览是由绘画沙龙筹办的。1891年,维也纳绘画沙龙由画家担任评委,遴选出600幅画意风格的摄影作品举办展览获得成功。”

这段话看似平常,但背后却是一个相当“悲惨”的故事。

刚刚诞生的摄影,在当时的艺术界里毫不入流,严密的皇家艺术机制根本不能接受这种藉由复制手段得来的作品。这里我们就需要提到一个著名人物——罗杰芬顿(Roger Fenton),这位英国摄影师向来为人所知的身份是一名战地摄影师,受英国当局派遣拍摄克里米亚战争,并被要求纪录一些正面形象安抚民心,但他不为人所知的是,就在他去战场之前一年,这位先生建立了一个协会——“The Photogrpahy Society”(摄影协会,1853),该协会就是英国皇家摄影协会的前身。

罗杰芬顿,这位牛津大学学艺术,随后一直画画儿的高帅富,半路被摄影吸引开始拍照,让他苦恼的是摄影被当成一种科学手段,无法被艺术接纳。芬顿创建社团,目标就是希望能为摄影争取艺术地位。但无奈,随着摄影的普及,它愈发被当成一门赚钱的手艺。尤其是1862年,伦敦国际展览组委会宣布了一项政策,把摄影作品和艺术作品分开,放到另外一个单元——与机器制造产品放在一起。这简直就相当于把摄影从艺术世界里驱逐。芬顿为此心灰意冷,1863年,他卖掉全部的摄影设备,转行去当律师了。

芬顿之后仍有不少人继续为摄影成为艺术而奋斗,这个过程相当艰难。1892年,当年摄影协会的几位成员,其中最著名的是Henry Peach Robinson(鲁宾逊)创建了一个新的协会:“摄影连环会”(The Linked Ring),会员实行严格的邀请制。让大家“连环”在一起的是尝试各种化学工艺,提高摄影技巧,探索新风格。该协会还有一个称呼:兄弟会(Brotherhood)——这的确是一个男人的社区,直到1900年,该协会才出现了第一位女会员。

林少忠老师提到的1891年的摄影展,作品仍由画家选出,而鲁宾逊则在1893年创办了专门的“摄影沙龙”(Photographic Salon),每年定期在英国举办展览。只是,这些照片的风格依然仿佛是从画家的视野里望出来,用的是摄影的手段,效果却如同画儿一样。

斯蒂格里茨(Alfred Stieglitz)后来也在美国建立了类似的摄影协会The Photo-Secession (1902年),他有一个更绝的提升摄影地位的方法,专门弄一个画廊,不仅展览照片同时也有绘画和雕塑,以此来显示摄影与其他艺术的平等。

早期摄影史里这段争取摄影艺术身份的努力,形成了一个流派,这就是画意摄影,它一直是沙龙摄影所奉行的美学理念,追求的是画面布局、光线、色彩,技术工艺。但画意摄影之后的画意摄影就再也没有太大影响力,因为对摄影美学的理解已经有了新的发展,比如,就仅仅从画面这个角度来看摄影,萨考夫斯基的《摄影师之眼》,斯蒂芬•肖尔的《照片的本质》,他们都有更基于摄影立场的表述。

用摄影的方法来追求画意,不拧巴么?这么来拍照,简直是一种对摄影媒材的浪费,抑制了它巨大的能量。

当游戏的砝码增大……

争取艺术身份的战斗已经结束,摄影在今天已经毫无争议地挂在了画廊和艺术中心的白墙上——尽管靠的不是“画意”。但最为关键的转变更是在于,今天,一个作品可以不必挂到画廊,不用在某个沙龙里被推崇就可以成为艺术;艺术已不是皇家说了算,也不是通过艺术机制的运作而产生。

这样看来,透过沙龙比赛来获取“艺术家”身份,并非必要,也无可能。但正如大多数沙龙摄影作品里那仿佛静止的时间,沙龙摄影本身也似乎困在了当年的局里面;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这里发生的一切更像是一种“模拟游戏”,把当年的事儿在自己的王国里重演。

有些时候,我也会站在一个沙龙摄影爱好者的角度去思考,比如,当我真的想要在摄影上有追求的时候,到底应该怎么办?摄影其实相当诡异,若非一定功力,根本hold不住。想想吧,我们又有几个人的摄影不是从沙龙趣味开始的呢?

我们其实应该把沙龙摄影和沙龙摄影比赛分开(并且也要把沙龙和画意分开)。我要说的是,沙龙摄影作为大众文化也无伤大雅,但当它被比赛绑架,并且奖金的砝码逐渐增加的时候,让人嫌恶的坏毛病就越来越多。我的一个朋友提到,在他开始接触摄影之后,就遇到一件让其非常愤怒的事件:有个家伙中学就偷别人的照片参赛获奖,被发现之后念其年轻没有追究;大学之后,这位又接着偷,接着获奖,再度被发现之后,他的解释是:错了,但照片原作者你不是大学生啊,我们倒不如私了,一起把奖金分了。

世上万恶都源于这种对名利的追求。所谓“打”奖者出现了——精于研究拍摄如何获奖的照片,吃透风格和路数,帮助打奖者的代理机构也出现了——帮你成名成家。那么,吸引眼球还能有什么路数呢?无非是猎奇和猎艳。

而最令人讨厌的是,文章开头所提到的《英国摄影》杂志,以及若干把中国摄影师拿巨奖当做喜讯报道的媒体,一份严肃的媒体,怎能把彩票中奖者的专访放到头版头条?奖金多了,就重要了?这倒是正中迪拜土豪的下怀,因为真的有媒体说:这是一个日趋重要的摄影比赛。

关于那张得奖照片,我其实不想有任何评论,对于一个游戏机制里的获胜者,不必以过于严肃的态度去对待,娱乐版可以做,文化版就算了。得奖就得了呗,因为无论怎样的巨奖,都不能因此让这张照片的文化价值提升。

已经有人对获奖照片背后的故事予以揭露,它不但可能是摆拍的,甚至可能是“布景”拍摄的,一切都等待获奖者自己站出来说说。我不想在其未发言之前有过多道德指摘。我要强调一点,这张照片绝非纪实照片,更不是新闻,也不是报道。照片名叫《乡村教师》,这位教师是谁呢?无名无姓,照片究竟在哪儿拍的呢?我们所能知道的只是四川大凉山……

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这句出自美发沙龙的俗语,对于某些以参赛获奖为目的的沙龙摄影也非常适合。为了获得有获奖范儿的照片,他们从来不忌惮于将一切现实处理成自己所需要的样子。

恨摄影,爱摄影?

沙龙摄影对我而言就是一片异域风景,我写这文章也并非要批评什么。因为说到批评,最近看到一篇文章《A Little History of Photography Criticism; or, Why Do Photography Critics Hate Photography?》(摄影批评小史,或为何摄影评论者如此恨摄影),作者是纽约大学的Susie Linfield,她从桑塔格梳理到本雅明,以及巴特、伯格,她说如果分析一下这些评论者的话语,里面净是“窥阴者”,“诱惑”,“浮夸”这样的形容,这些冷冰冰的词儿体现的似乎只是这些批评家对摄影的恨。

Susie Linfield认为,一个批评者的职责是要连接起作者,作品和读者,他们所做的是要把自己在这一领域(艺术,文学,戏剧)的热情和激情,转化成知识传递给读者。

读完这篇文章,想到之前有读者和我开玩笑——说我天天揶揄“漂亮照片”。我反思了一下。我爱摄影么?还是更恨它?

答案是肯定的,我真的很爱摄影。有很多照片,我会看着笑出声来,我会贪婪地阅读它们,并迫不及待地想将之分享给读者。但遗憾的是,大多数时候,这些照片都并非出自大家,也非巨奖之下的作品。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有点儿小小的焦躁,怎样才能让你们欣赏一张平凡的照片?

这大概就是我花了很多力气(大概总共六个小时,因为我很笨呢)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我希望我们能够看淡那些虚张声势的照片。摄影批评者的责任,是要把我们对摄影的爱传递给读者,有了真正能够欣赏照片的读者,才会有真正有爱的照片。

(题图照片为罗杰芬顿的照片,Roger Fenton, On the Wye, ca. 1855; salt print from a glass negative,来源是San Francisco Museum of Modern Art  )

 

Comments (26) Write a comment

  1. 摄影其实并不记恨摆拍,记恨的不过是摆拍对“纪实”的亵渎。
    还是觉得摆拍的,有实质改动的应该被标记,就像食物应该标记添加剂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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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标记添加剂,这个比喻很好,纽约大学的Fred Ritchin在90年代就提出应该用标签的方法标识出照片是否摆拍,是否修饰等等,从而和读者进行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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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有很多照片,我会看着笑出声来,我会贪婪地阅读它们,并迫不及待地想将之分享给读者。但遗憾的是,大多数时候,这些照片都并非出自大家,也非巨奖之下的作品。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有点儿小小的焦躁,怎样才能让你们欣赏一张平凡的照片?——目前我只能把加上自己的感受把它们转发到微博,祈求懂的人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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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把自己喜欢的照片加上感受转发微博”,很好的行动,肯定不会所有人都有共鸣,但会帮你找到你想要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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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摄影批评者的责任,是要把我们对摄影的爱传递给读者,有了真正能够欣赏照片的读者,才会有真正有爱的照片。”——说得真好!可惜大多数时候,荡漾在照片与摄影之间的,都是一种类似“爱”的情绪,无法让人捉摸。。。爱得愈深,恨之愈切,这是个必然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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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原文谈到的恨,还有一个意思是,很多批评者都觉得摄影对社会问题是无力,无益,所以如何爱摄影,对新闻和报道摄影更重要。可惜这里只是一个章节,还得把整本书看完,瞅瞅作者是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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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倒觉得报道摄影对社会问题的揭露,更像是一把双刃剑,一面是有益的,另一面则是有害的 [: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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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no, no, no , 不要两分法,那你就把这个复杂的问题弄简单了。每样事物都不是用yes/no可以概括的。对问题的讨论要从事实本身出发,并且接受对它的讨论可能没有“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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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文章写得真好——从历史到现实、从他人到个人、从漂亮照片到平凡影像——言简意赅,赋予普通摄影者很大的启发意义。值得花六个小时! [:Ye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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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未经允许转到四月风了。http://guoguanglin.blog.siyuefeng.com/blogArticle/show/8975#

    若有不当请告。 [:B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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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很多人对沙龙摄影和纪实摄影对区分其实都有一点想法,但无以言表,这样的文字确实太有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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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任悦老师,我是摄影报李倩,向您约这篇稿子刊发,不知是否可以?给您发了短信。谢谢 [:Ye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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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以前不是有一本摄影比赛获奖指南么?要不谁再接再厉出一本摄影土豪奖打奖指南,连着套机出售,买器材送秘籍,一周出片,半年拿奖,一年捞回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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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任老师,您又当真了 [:^^1:]
    还有艺术到底有没有高雅和低贱之别,还是只有高雅的艺术才是艺术,低贱的根本就不是艺术
    摄影算是高雅的艺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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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也当真了嘛。这篇文章说的就是“是不是艺术”并不重要,你为什么觉得这个问题重要呢? [:S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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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世界很大,真的,相当大,足以容纳各种不同。”
    “我从来也不觉得沙龙摄影应该被灭掉”
    “有朋友希望我能谈谈迪拜沙龙获奖照片引起的争议,我只好把自己所有有关沙龙摄影的知识拿出来,供大家批评。”
    ”沙龙摄影对我而言就是一片异域风景,我写这文章也并非要批评什么。“
    “我希望我们能够看淡那些虚张声势的照片。摄影批评者的责任,是要把我们对摄影的爱传递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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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沙龙摄影的”恶”在于使人失去思考的能力.
    话说, 在沙龙摄影争取”艺术界”地位的那个阶段, 当时”艺术”作品现在来看也不符合当代艺术的范畴. 假如时空穿越, 以现在的技术拍摄出来的作品, 拿到那个时代去, 说不到就真被”艺术界”所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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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很多时候,照片是摄影人自我的眼界的记录。是一种独特的,有感觉的发现。当这种视觉引起人们的共鸣和冲击力时 ,就是作品的成就。我喜欢摄影,喜欢发掘自我的感受,希望有人能在我的照片里感受到我内心深处在看到那样情景的那一瞬间的触动!但大多时候,受到冲击力的触动的时候是有限的。我以为能够打动人心,引起共鸣的作品才是摄影的价值所在!也许是那一瞬间的光,也是那一秒(摄影的速度往往是小于秒的)表情,故事,情景,情节,—— 奇迹和价值就升华了。我爱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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