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影者专栏/杉本博司

文/ 刘张铂泷(1416专栏作者)

在所有看到过的摄影师(艺术家)当中,有两位让我非常尊敬。一位是德国的托马斯·鲁夫,另一位是日本的杉本博司。许多艺术家的作品容易定型,几十年的作品在本质上区别不大,而这两位都是能不断突破自己的局限的,鲁夫是在广度上,不断探索摄影作为一种手段它的边界所在,杉本博司(Hiroshi Sugimoto)则是在深度上,越来越走向摄影的本质。对我来说,杉本博司的作品一直在围绕着这几个关键词发展,时间,记忆,原型,物质,文化。

Hiroshi Sugimoto - Plaza, New York, 1978

Theaters

时间

有人采访杉本博司时问到,拍摄剧院系列照片的时候你会完整的看完那一部放映的电影吗?他说是的。那如果发现拍出来的那一张不满意怎么办?他回答说,再放一遍电影,再看一遍。一张曝光长达几个小时的照片,时间的流动压缩凝固在了一张底片之上。摄影技术的发展历史是一个加速过程,从最初需要曝光几分钟的达盖尔银版到几十分之一秒的底片,镜头的光圈在变大,感光物质的敏感度在变高,时间越来越窄小,瞬间越来越精确,人们在不停地试图抓住时间。杉本博司走向了另一边,让时间延续。罗马人的时间观认为,事件是轮回的,就像一个圆圈,这个圆由无限小的元素组成,无始无终。基督教的时间观认为,世界是单向的,由开始走向结束,不可逆过程。在杉本博司的剧院中,时间是漂浮在空间中的。一块纯白色的荧幕,既像是世界尽头的极地又像是天国的大门,在照片里没有测量时间的维度,它是空间化的时间。他并没有告诉观者这些是什么电影,这不重要,它把想象的空间留给观者,在沉思中,大脑中如白幕一样任时间肆意流过。同样是对时间的思考,一根蜡烛矗立在镜头前,在夏天的午夜点燃,打开窗户让微风穿过厅堂。燃烧的过程在底片上留下从上至下的痕迹,这是蜡烛的一生。这次,我们清晰地看到了时间的逝去,从黑暗到光明,从光明复归黑暗,然后光明再次来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支蜡烛即是一次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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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the Praise of Shadow

记忆

荣格认为,人类拥有共同记忆,他称之为“两百万年的自我”。杉本博司说,自从使用名为“摄影”的装置以来,一直想呈现的东西,就是人类的远古记忆。他在外游历多年回到日本后,站在悬崖上眺望大海。那时他明白,他所拥有的记忆,就是海的记忆,这也是我们与祖先所共享的记忆。空气和水,远早于生物的出现而存在于世,是我们的来处,也是我们的归途。看海一定要大。看得到每一条波浪的纹理,看向水与空气交接之处,或消失在一条锐利的水平线上,或消失在一片雾气之中,神秘自此而始,记忆自此而生。当我们望向记忆深处之时,永远没有清晰的轮廓,闪现的是模糊的光源,却被模糊所吞噬,就如同是失焦的镜头。他把镜头的焦点设在比无穷远更远的地方,那是我们眯起眼睛看到的景象,是我们在记忆中看到的场景,那是他称之为阴魂不散的建筑魂魄。记忆的地图埋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走过的街角,赫然矗立的建筑,是记忆的墓碑。

 

原型

柏拉图说所有的概念都有其原型,一切都是原型的投射。18世纪的科学家认为客观是通过不断的观察来提炼出一种理想化的存在,这个存在不同于所有独立的样本,而是理想化的真实,或称为自然的真实。取材于江户时代长谷川等伯的松林图,杉本博司称自己的松林图是水墨摄影。在合成的画面中是想象中的场景,它可能存在于任何地方,但同时又是不存在的。自然可以充满无限的多样化,而科学理论则不能。这些模型是科学家们将不可见的理论视觉化的尝试,就如同杜尚试图以他的大玻璃在三维空间中描绘四维空间,模型以三维的形体在二维的照片中投下阴影。他说,艺术甚至存在于那些本身没有艺术意图的物体中。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宣称摄影可以抓住看不见的真实,潜藏在表面之下的真理。机械之眼虽然避开了人类感情的操控,但本质上是一种选择过程。理想化的真实过渡到某一个具体的样本,这个代表了普遍存在的样本是抽象出的概念,也即是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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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ne Trees

“Hellicoid Minimal Surface” by Hiroshi Sugimoto

  Conceptual Forms

物质

杉本博司对于摄影的理解从具象走向抽象,从表面进入本质,其自然而又必然的结果就是探索物质本身。在海景中他研究空气和水,在阴翳礼赞中他研究火,在闪电原野中他研究电,在偏振中他研究光。他用自己制作的发电机,让电流从底片前流过,电流所留下的痕迹像是人类的神经。他也模仿牛顿用棱镜分光,在清晨让光折射到墙上,用宝丽来拍下瞬息即逝而又千变万化的色彩。在杉本博司的作品中罕见地出现了彩色摄影,这一步,是他迈向本质的又一大步。歌德曾以二十年的时间专注于对颜色的研究,不同于牛顿精确地将光分为七色,歌德认为光的颜色是无穷的,并且颜色会与人类的感情产生共鸣。与歌德的观点相似,杉本博司将光理解为连续的整体,他拍摄的是颜色之间的缝隙,是光的过渡。一次早晨,当仔细观察一束蓝色之后他将视线移向旁边的白墙,白墙变成了黄色,停留的视觉效果使得眼睛生成了补色的错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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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larized Color

文化

杉本博司20多岁就到了美国,他的早期作品如透视画馆,剧院系列能够明显看出受西方审美的影响。不过随着创作逐渐的发展他的作品主题开始返归东方。海景中蕴含的浓浓的禅意是最初的体现。作为一个艺术家,身份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何在自己的作品中展现自己的文化背景是一个很难寻找的平衡点。许多亚洲艺术家(尤其是中国)喜欢以各种政治和文化符号来体现自己的文化(比如红卫兵,毛泽东,文革),这样的做法是一种投机取巧以获取西方观众认同的方式,但也因此在观众中形成了一种刻板印象,每当提起这个文化时所想到的就是这些符号。杉本博司作品中的文化体现则内敛的多。在海外生活四十多年的经历使得他能够站在一个更清晰的角度审视日本文化,当这种审视随着时间流逝沉淀之后就会自然而然的从作品中流露出来。他后来的作品如观念之形,闪电原野虽然没有明确的日本符号,但是画面中散发的静谧气息是一种纯粹的东方精神。从东方走到西方再从西方走回东方,杉本博司在两个文化中找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平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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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张铂泷,美国视觉艺术学院(SVA)摄影硕士在读,《留影者》是刘张铂泷在1416教室的个人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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