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影者专栏:摄影师的冒险

 

文/刘张铂泷

卡尔维诺的书我看的不多,但看过的每一本都可以用“惊艳”两个字来形容。最近,老师推荐了一篇他的文章,《摄影师的冒险(The Adventure of a Photographer)》,是收录于《艰难的爱情(Difficult Loves)》这本书中的一篇。

文章最初发表于1958年,正是纪实摄影全盛的年代,也可以说是摄影作为一种大众媒介全盛的时代。这个全盛不是指其普及度,而是指它受人们的关注度。不仅是普通大众对摄影的关注度很高,文学工作者也开始接触摄影,他们以摄影为题材写小说,拿摄影师做主角。卡尔维诺的小说都充满想象力,而这些想象又都牢牢扎根于他所观察到的现实,所以读他的东西很容易和现实联系到一起,没有什么艰难晦涩的隐喻,也不是那种“美国式”的小说。这篇写于58年的小说,既是对摄影发展到当时的一个总结,也是一个对未来摄影的精准预测。

故事很短,讲一个叫Antonino的人,喜欢观察社会现象做评论,是一个精神上的哲学家。他的很多朋友自从结婚之后都开始接触摄影,为了给自己的孩子和家庭拍照。Antonino是朋友圈里的最后一个单身,所以每次出去玩都要充当给别人拍合影的角色,在拍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虽然这些照片被认为是对过去回忆的纪录,便于未来回顾,但实际上这些纪录都是精心安排精心选择的,只留下那些“美好的”,无论是内容上还是形式上。Antonino说,“为了让生活变得真实,你必须拍照,尽可能多地拍照。为了拍更多的照片,你或者应该用一种可以被摄影的方式生活,或者将生活的每个瞬间都看成是‘可拍摄的’。”

这之后有两个女孩Lydia和Bice来找Antonino给她们拍照片,起初是爪拍她们在海里玩球,拍出来两个女孩觉得效果不错,就让Antonino再接着给她们拍,但这回Antonino想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完成这个拍摄,因为他认为这种抓拍快照只是为了日后的回忆来拍照,还不如肖像摆拍,就像那种19世纪的照片,在照片中能够体现社会价值和文化。他去买了一台老的木箱相机,但其中一个姑娘Lydia觉得不对劲就没有来,Bice来了。当Antonino在黑布底下的磨砂玻璃上看到女孩的时候,他觉得就像以前从没见过她似的。相机所看到的东西并不是人眼所看到的东西,企图让相机服从人眼只是徒劳。不接受相机按照它自己的规律观察世界就永远无法用相机拍好照片。

Antonino却迟迟无法按下快门,他觉得“似乎存在无数张可能的Bice的照片,以及无数可能存在的Bice在等待拍摄,而他所追求的却是同时包含前面两个层面独一无二的瞬间。” 这可能就是快照的本质,同一个场景有无限的可能,摄影师总在追着时间跑,去抓住那永远不可能抓住的东西。

Antinino最终完全放弃了这样的拍法,他走进下一步——肖像照。立足点用一种社会符号(面具)来表现一个人,将个人融入整体,个人是历史和文化的产物,因此它们最能代表真实的个人。基于这个想法,他开始用符号化的元素装点Bice,他选择了网球拍,一种带有怀旧意味的物品,似乎正合适Bice的气质。但是无论他让Bice怎样变换姿势,他还是无法按下快门。这种怀旧似乎表现的并不是被摄对象本身,而是映照了摄影师自己的回忆,这依然是摄影师的真实而非被摄者的真实。Antinino对自己无法找到正确的方式而恼怒不已,他让Bice不停地运动,疯狂地做出各种动作。在这个过程当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追寻像是梦境中的场景,一种无法期待无法预见的场景(潜意识,超现实主义)。他大叫着让Bice停下来。

Antinino上前解开Bice的衣服,他终于可以按下快门,并且是飞速的按下快门。后面的故事就是两个人开始同居,Antinino不停的给Bice拍照片,睡觉的时候也拍,在大街上突然出现拍,没有一刻安宁。无论是朋友还是Bice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拍的时候,他都说“摄影的意义只能存在于它把所有可能存在的影像都穷尽。” 最终的结果是,Bice无法忍受离他而去。似乎无论他再怎么拍他都无法满意,他在拍的是一个并不存在于现实的人,是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的人。这是摄影的局限所在,照片只是一种simulacrum(幻象),它是真实的一种投射,Antinino试图用照片抓住幻象,以为照片可以替代真实的人而独立存在。这也是现在社会中正在发生的事情,鲍德里亚认为simulacrum是一种符号(sign),当人们逐渐习惯了它之后,幻象就取代真实(reality)成为了新的真实,成为了新的起点(origin),于是我们也就无法追溯所谓的“真实”。图片正在取代被摄物体,这也是Bice无法忍受的原因,Antinino需要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幻象。

Bice离开之后,Antinino开始拍各种不被人注意的东西,或者说没有拍摄价值的东西。他在寻找Bice存在过的痕迹。再向后发展他开始拍报纸上的照片,把报纸折了揉了再从特殊的角度拍,在别人的故事中寻找自己。当摄影取代了别的东西之后,唯一能再取代它的就只有摄影本身。摄影最初被认为是在复制真实,而当真实再次被复制的时候就已经脱离了原有的环境,整个摄影的进程于是演变成一条复制链,这条链上无法找出起点,只能不停地继续复制下去。

《摄影师的冒险》,英文原文链接

P.S. 另一个有点类似的故事是《薇若妮卡的裹尸布(Veronica’s Shrouds)》,讲的是一个女摄影师拍摄一个男模特,最终的作品是让模特身上沾满显影液,使用在太阳底下曝光的布裹在人身上,显影出“人”。(在网上没找到原文链接……)

刘张铂泷,美国视觉艺术学院(SVA)摄影硕士在读,《留影者》是刘张铂泷在1416教室的个人专栏。

Comments (6) Write a comment

  1. “整个摄影的进程于是演变成一条复制链,这条链上无法找出起点,只能不停地继续复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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