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的物件

南方是还乡计划第一期的参与者,《阿嬷的物件》是还乡盒子里一个古灵精怪的小折页,叠着的那个小方块一折一折地打开,你就能看到阿嬷和她的物件。

关于阿嬷的故事,最近南方又写了更多的文字。

我喜欢读这篇文章,它让我想着,每个家庭都在建构着自己的历史,虽然受到社会时局的影响,但最珍贵的却还是在于它是一部有关生命的历史。

 

阿嬷的物件

作者:南方

每次回家,我都喜欢翻家中的老相片。

有一次,我翻到一张我小时候和阿嬤的合影。那是在家中的院子里,我坐在阿嬤身旁,旁边抱着一只毛绒玩具兔子。那只兔子,随着这张照片,也被我记起。后来,我竟然在阿嬤的房间里发现了这只毛绒兔子。它一尘不染地躺在阿嬤的大木衣柜里,虽然上面的毛都已经被磨平了。

阿嬤的房间似乎就静止在了某段时光里,不再随着时间的脚步而前行了。她的孙女已经长大了,已不是当年那个光着脚丫子坐客厅地板上玩耍小女孩了,但她仍小心翼翼地保存好我小时候的玩具、衣服,好像有一天我还会重新用上。而阿嬤自己的东西,从我记事起,似乎也永远没有增加过,也没有减少过。

阿嬤很少为自己添置东西,她那些"时髦"的电器,都是她的儿女们买给她的,但她似乎很少用它们。她保持着自己的生活习惯,过得反倒比我们这些年轻人自在。天热了扇扇子,天冷了加棉被,洗澡就用毛巾擦擦身子。空调、热水器这些东西她都用不上。连衣服,她都穿自己用缝纫机做的整套衣衫。每到大年初一,按照老家当地的风俗,每个人都要穿上新衣服。但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每回大家送她的新棉袄,她总嫌太花太艳,勉强收下后便从没穿过。可在我们看来,那些衣服明明花色都很朴素了。街上的老人家穿的比这花哨的可多的去了。

这样看来,我的阿嬤应该是个相当保守的老人家了。但她却对我的诸多"出格"行为表现出比其他家人有更大的宽容。高考后我想买一台单反相机,遭到了父亲的反对,阿嬤却拿出她的私房钱资助了我。虽然她不懂拍照要干嘛,也总不让我拿镜头对着她。我染发、烫发、打耳洞戴奇怪的耳环,阿嬤总是开玩笑似地责怪我几句,就不管我了。

阿嬤有时候很威严,有时候很可爱。在外地读书时,我给她打电话,挂电话时我对她说bye bye,连普通话都不会说、只会说闽南话的她竟然乐呵呵地也跟我说道bye bye。当然,阿嬤生起气来的时候也很凶,会用闽南话骂我"猴儿皮"(闽南话:调皮孩子)"肖查某"(闽南话:疯女人),也会一言不发离家出走。

从小,我和父母、阿公(闽南话:爷爷)、阿嬤一起住在村里的老房子里。爸爸妈妈上班时,我就跟在阿嬤屁股后边,跟她一起看潮剧,陪她去庙里拜神,陪她踩凳子踩梯子摘树上的果实,求她给我的塑料娃娃做小衣服,求她在院子里的大树上给我做一个秋千。似乎是在小学五六年级时,我还写过一首跟阿嬤有关的诗。我只依稀记得,诗写的是有一回放学路上忽然下雨了,我骑着自行车狼狈地淋着雨回家时,在一个回家必经的路口看见阿嬤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站在拐角处等我。

跟阿嬤朝夕相伴,让我如此熟悉阿嬤高高瘦瘦的身影,阿嬤身上那股古早的香味。但我却对阿嬤的故事知之甚少,阿嬤并没留下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让我无从猜想她年轻时的模样。我只知道,阿嬤姓吴,叫吴赛娥,出生在东山岛埔頭村的一个地主家庭。小时候,她曾跟着她的母亲下南洋,到新加坡打工;也曾跟着她的母亲在抗日战争时摆香烟摊。之后,她嫁给了我的爷爷,一位全县唯一一个上过高中的读书人。爷爷曾经做过教师、记者、政府秘书、文化馆馆长,阿嬤虽然一字不识,却也和爷爷和睦相处,相互扶持走到了暮年。闽南潮汕地区有一首歌谣叫《铜山姿娘》,里面唱道,“爱喝好茶自己灼,爱娶好妻上铜山”,传诵的便是东山岛的女人们何等贤惠,让丈夫外出打拼,而自己“一家大小我给你顾,作你去啊”。像传统的闽南女人一样,阿嬤安置照料好家中的一切。她并未缠过足,一直很能干活,她的贤惠让家里井井有条,日益兴旺。

阿嬤的世界对于我来说一直是熟悉又陌生的。熟悉,是因为感情的亲近;陌生,是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经验如此不同。她用农历记日,对于每个神仙诞辰或节日谙熟于心,整日整日地折金纸,在土灶里生柴火做朝拜用的糕点,恭恭敬敬地向神仙们祷告,相信他们会给家族带来好运。她一年四季都穿着斜襟的布衣,带着银镯和玉镯,梳着几十年不变的发髻出门,从不会在外人面前披头散发。因为这样的陌生,我更渴望去了解她。当我怯于用语言来向我的阿嬤表达我的心意时,我向往常一样,走进她那让时间停住的房间,开始端详那些属于阿嬤的物件,也许我可以从中发现什么端倪。

 

> 相片——阿嬤把我们拍完就扔在一边的证件照收起来,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放进抽屉里。塑料袋里装有爷爷、姑姑、爸爸和我的照片。奶奶每回看到我拍完带回来的证件照,总会向我要一张。

> 膏药——阿嬤虽然很久不用种田了,但一辈子操持家务,让她的背越来越直不起来,经常感到腰酸背疼。奶奶总不舍得给自己花钱,这片膏药是爷爷从镇上的卫生所给奶奶买的。

> 符——每年六月初六,是当地的保护神祖师公的诞辰。这张符是阿嬤从祖师公的庙里求来的,贴在门上,用以保佑全家平安。

> 糕模——每年春节,按照传统,阿嬤都要亲手准备很多“红龟”。红龟,也叫”红龟粿”,是一种闽南传统糕点,过年过节时充当祭拜神明的供品,以糯米做成外皮,豆沙做馅,外型呈巴掌大的椭圆状。爷爷不能吃甜食,所以阿嬤每次都会做甜的和咸的两种馅,用外皮的颜色和花纹作为区分。糕模就是用来在红龟粿上印制花纹的。

> 红绳——这捆红绳是阿嬤多年前买来备在家中,准备做喜事时来绑东西的。如今已经剩下这一小捆了。

> 红烛——在老家福建东山岛,几乎人人都信关公,家家都拜关帝庙。阿嬤的客厅中央,就挂着一副关公像,关公像下面则有一供案,上面摆着香炉。每到特定的日子,阿嬤都会在香炉上点两根红烛和几根香。

> 梳子——阿嬤在二十多岁时为自己买的这把普通的黑色月牙梳,竟用了有五十几年了。她舍不得扔了它,用着用着,就也用到现在了。

> 牙杯——阿嬤刷牙用的搪瓷杯,一直用了很多年。

> 圆镜——圆镜是阿嬤二十多年前从镇上的百货大楼买的。那时候没有商场没有大超市,百货大楼是最高端的购物场所了。这面小镜子奶奶很喜欢,到现在还每天会用。

> 头花——头花是阿嬤在祭拜天地或子女结婚时插在发髻上,来表示喜庆吉祥。

> 衣服——阿嬤一年四季都喜欢穿这种旧式的斜襟衣裳,尤其爱青灰色。这套衣服是阿嬤自己花一天时间做的。她二十岁时学会了做衣服,家中的缝纫机还是她当时托人从新加坡拆成好几包,坐着船漂洋过海带回来的。

> 收音机——这台德声牌收音机是爷爷多年前买回来的。阿嬤将它放在床头,晚上睡觉前经常拿它来收听当地台放的潮剧。

> 干花——这是阿嬤从家中庭院里摘下晒干后的白园花、丁兰草,拿来做成花茶可以祛火润喉。

> 针线——小时候阿嬤教我如何穿针引线,现在,阿嬤的眼神不如从前了,经常要开起台灯,在灯光下才能慢慢地把线穿过细细的针孔。

>发网 珠钗——从我出生起,我只见过阿嬤梳过一种发型,就是将头发拢在一起,在脑后低低地盘成一个发髻。发网兜住发髻让它不会松落。而发髻上的几个朴素的青色珠钗则是平时唯一的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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