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过140个字:NO23——错误百出

文/任悦

“就是你住的那条街,四处都是西湖的小水系,一座座小石桥连接户户人家。你能想象吗?”

从杭州回北京,坐在去机场的车子里,我发着烧,脑袋昏昏沉沉地听身边的人与我谈论这个城市的变化。

车里的另一位更是大声地埋怨:“新盖的楼太丑了,以后肯定都要被炸掉。”

另一段对话却很快就被接了进来,“今年我们去拍摄那些古村落的居民,他们却都在抱怨,谁愿意住在破屋子里?”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开头那句问话中。我住的酒店,和西湖一街之隔,却很难看到任何与湖有关的痕迹。街口有一些仿造的古建筑,起了古香古色的名字,街拐角有一块广告,描述着又一片试图恢复古代风貌的景区正在建设中。这两天杭州下暴雨,躺在宾馆的床上无法入眠的我听了一夜的雨声,第二天才知道,西湖的水都满溢出来了,但探出头去,是水泥路面上淡淡的水痕和门口一棵裹着金色布料的树。

每年春节之后,我主持的一个幻灯放映活动都会收到不少关于故乡的照片,那是人们过年回家时候拍下的。今年我趁势在网上发起了一个活动,请大家回去好好拍拍自己的故乡。消息发出,激起不少回应。活动过程中,我们弄了个微博,专门收集大家回家后的各种闲言碎语:

“初四回家,今天第一次天晴,下午骑车第二次去老城看看。基本上城里一九八零年之前的街区加起来不会超过十处了,而且都是外地人零星居住着。本地人住在老去的少之又少。汽车洋房的梦想,在二十世纪第一个十年,我想在浙江的县一级城市应该已经普遍完成了吧。”

“如今的小城每日地向外扩展,城郊随处可见正在施工的围地,张牙舞爪地,像发了疯,甚至儿时父亲常骑车载我去钓鱼的池塘上,就已经填满了一座座耸立的水泥巨物。”

这些感慨下面连着各种不搭界的回应,比如,当地某个旅游网的微博说:“欢迎发布您的照片,让更多人分享”;某个摄影爱好者说:“胶片拍的?颜色好漂亮”,某个文艺青年说:“很美,很有味道的地方”……

白鹤镇,金兰桥镇,过水坪镇,这是一位摄影师家乡的镇子,仅仅那名字就足让人遐想,更不要说摄影师笔下的水乡:“江面水汽弥漫,船工唱着家乡的调子,江心还有人撒网捕鱼,江边的民居和古桥仍然保存完好,人们生活的节奏缓慢而安静,看上去与世无争。”但他却充满忧患,因为高铁就快修到家门口了,故乡大概很快就会面目全非。

却并非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对铁路持有恐惧态度,那些毫不犹豫拍下崭新的城市的人们,骄傲地展示家乡的变化,畅想这里未来的经济发展,对他们而言,新修的道路只会缩短自己与故乡的距离。

就是这样一些情绪,从许多人的故乡转了一圈最终回到我手中。

我和我的朋友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梳理它们,精疲力竭,不知所措。最后,我们做了一个装着十七个册子/明信片的作品盒子。别太抒情,别太武断,也别太感伤,干脆就给大家来看看各种笔法的记叙文。

把盒子拿给人看,又引起一番争议,有人说,故乡不一定要在现实中寻找,你心里有,哪里都是故乡;又有人说,这置现实不顾的态度真让人觉得心寒。

我最终浑身发烫地回到北京,自一团乌气中穿越而下。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将近一个小时,道路两边除了灰色的高速路墙面一无所有。

回家了,真好。我却这样想。只想赶紧躺在床上,此时每一个毛孔都在疼痛,尤其是那些原本有病灶的地方,它们疼得更厉害。这些疼,让你发现自己是那么渺小。肉做的身体不但会出各种毛病,还会慢慢衰老,它和我们享用的这个簇新的城市的生长方式完全相反。

我们怀念的故乡也该是那个有机的,有着四季更替,会渐渐苍老的故乡吧。而它怎么能抵挡被高科技和现代化思维武装起来的人类对长生不老的向往呢?

病痛中,我再度打量这身体的每个部分, 面对这个错误百出的世界,发现自己再也没了任何雄心勃勃的理由。

 

 

Comments (10) Write a comment

  1. “未经检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或许发现错漏百出的这番检视,恰好反证其“值得一过”。当然,不一定要怎样地“雄心勃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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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任老师你说过,“置身于故事中”。通过对故乡的观看传达出来对待故乡的态度。这态度本身就是故乡塑造我们的一部分。怎样的逃离路线,怎样的寻找过程,我们都置身在故乡中,从来没有离开过,也不可能离开。打开盒子就像打开天灵盖,灵魂出窍,一个声音说:“来,你看”另一个声音回道“哇塞,原来我在这里。” 另外,早日好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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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呵呵,谢谢~这篇文章是之前写的,现在身体挺好的啦。最近又是一大堆忙碌,不时做一些这样的回顾,提醒自己不要太过“雄心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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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说起家乡,总说不完的。刚好这周末才从家乡回来。当晚上坐在三轮嘟嘟车上赶去车站坐车的时候,一路上像演电影一样,看到“钓鱼岛是中国的”的大幅牌子,看到红绿灯前没人遵守秩序到处乱转的车子,看到马上就要开张的岁宝百货,看到大量新建的商品房,竟然还看到王爷庙正在上演的地方白字戏。家乡总是爱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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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突然想到Diane Arbus1968年一次住院的时候写的,“…自我并不是必须之物,我们自以为最珍贵的特质也不是必须之物…当然,等你能够重新拾起它们的时候,它们就自动回来了…(…Oneself is dispensable and so are a whole bunch of one’s most precious attributes… But they come back when you can afford the luxury of them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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