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简单的报道,最困难的报道

普利策出来,本来不想写什么文章,我觉得自己最近说太多,做太少,读书也太少,基本上前几年的积累又要被掏空了。但隐约听到一些摄影记者关于这次得奖照片的议论,又有些有感而发,正好南都的编辑郑梓煜约稿(之前在人民摄影报的编辑约稿的时候我还没有写作的想法,所以抱歉啊),仓促写了这篇文章。

感觉目前国内摄影记者在摄影报道中对所谓“新语言”和“新锐风格”的追求在遮蔽大家对事实本身的关注。其实作为一个摄影记者,他最应该混的应该是记者的圈子,而不是摄影的圈子,摄影对他就是一个工具,非要在摄影上建立丰功伟绩,那大概是入错了行。你必须忍耐这个职业可能不会让你个人太出彩的现实。当然,这种浮躁,也完全是因为整个新闻界环境都很糟糕的原因。

所以,想来想去,有时候会觉得这个社会有太多死循环,让你无法逃脱,真叫一个悲哀,甚至有一种只有把自己置之于死地才能活下去的感觉……,而这个时候又会发觉,既然都这样想了,那能做什么就做吧,就别哼哼唧唧了。

最简单的报道,最困难的报道

普利策新闻奖的建立者,报业大亨约瑟夫·普利策(Joseph Pulitzer),在他的报业生涯之开始,对在报纸上使用照片持谨慎的观点,他认为此媒介可能降低报纸的品味,并尝试大幅减少照片的使用。这一举措的后果是报纸发行量急剧下降,普利策因此认识到受众对照片的兴趣,随即改变了策略,当照片印刷术日臻成熟,他经营的《纽约世界报》(The New York World)在其它媒体仍犹豫不决的时候,率先开始使用这项革新技术。

普利策的担心不无道理,摄影这种媒介表达太直接了,一不小心就会将报道引入煽情化路线,这也是很多小报对新闻摄影最积极地使用——冲击读者的眼球,形成卖点。

摄影记者克雷格·沃克(Craig Walker)今年所获得普利策摄影特稿奖的作品《欢迎回家, Scott Ostrom的故事》,一些人一眼望去就给其一个武断的结论——煽情。而对于新闻摄影业界那些正焦虑地渴望找到新的语言表达方式的年轻人来说,这组按部就班的人物故事报道,仍然是美国记者惯用的表现手法,跟踪拍摄被摄对象的生活,如同纸上纪录片一样呈现主人公的生活。“太传统了。”这是一些年轻摄影记者对这组报道的评价。

关于美国参与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的士兵的故事,美国摄影界已经有不少摄影师对之有所关注,比如阿什利·吉尔伯森( Ashley Gilbertson)拍摄的阵亡士兵的卧室,妮娜·波曼(Nina Bermen)的退役士兵肖像,其中不少都采用了静态、远观和象征的手法,沃克的这组摄影报道在其中显得最为简单,摄影师仅仅是贴身跟随自己的被摄对象,拍摄他的生活。

但是,站在摄影角度看这组照片却并不是理解它的正确方式。《回家》是一则新闻报道,摄影只是它的语言工具。对于新闻记者来说,他们要做的是为所报道的事实提供确凿的观点。事实是最有力量的控诉,正因为摄影师诚实地跟随现实,主人公的遭遇——他被社会排斥,被亲人排斥,无法融入社会的生活现状,都被一一记录下来,成为摆在我们面前非常具体的问题,它带领人们去看战争给人带来的真切的伤害,引发人们思考社会系统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证言,这是这组照片最重要的价值,它不是空洞的叹号。前不久,电影导演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在给战地摄影记者詹姆斯·纳切威(James Nachtwey)颁发一荣誉奖章时谈到:“他追求极致的精确,他是一个证人,目击者这个字眼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也不过,他是那种人——不仅要讲述他所看到的一切,同时也要将之以逐字逐句的方式精准记录,从而使之能够用来成为证据。”这种精神也闪现在沃克身上,精准记录事实是记者所应秉承的工作方式,不应是单纯的视觉捕手。这则摄影深度报道与煽情报道的区别在于,照片呈现事实的不同侧面,细读文字说明,每张照片背后有一个确凿的事实。

可惜没有多少人乐于去做一份证据,因其会被看成记录性文本,仿佛没有个体表达的空间。但这种简单的记录,真有那么简单吗?正如本文开头所提到的,摄影是一种过于直接的表达,当一个人去看另一个人的痛苦之时,你并不能抽身故事之外;观看的正当性,对那些不愉快的场景的忍耐,也就成为摄影师必须面对的问题。在文德斯看来,纳切威对残酷现实的态度是:“并不想将自己置身于外……要在非常清醒,双目圆睁的情况下,将之看清楚,然后极尽可能地准确表达出来。” 这实在不是任何一个人轻易能够操控的场面,沃克在主人公面对自己不堪的生活嚎啕大哭的时候,还要举起镜头,他如何能够做到?答案可能很简单:你看到的纳切威是一个冷面的中年男人,全部生命放在对战争的控诉;沃克也并非毛头小伙儿,他曾花了两年跟踪报道一个年轻人中学毕业参军上前线,直至归来的整个过程,并因此获得2010年的普利策奖。他们都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为历史留下证言的信念使其变得坚韧。

这组报道之困难还在于被摄对象的坦率,敢于袒露自己的伤口,某种程度上,他也是这组报道的合作者,正因为他的出镜,才得以让一个可能非常抽象的“创伤性应激障碍”成为具体的人性化的事实。普利策奖宣布的时候,摄影师和他的被摄对象在一起,这位照片里的主人公谈到:“对于那些经历了战争,伤痕累累地尝试调整自己进入正常社会的人,当他们再也不在乎任何暴力,我的这个故事就好像镜子一样,映照出他们的生活。”

一个勇于观看的人,一个勇于袒露自己的人,这两个男人共同报道事实的真相;这是一个最简单的报道,也是最困难的报道。对于中国摄影记者而言,它带来这样一个启示,先别急着把太多力道用于炫技,我们当下的社会需要诚实而有勇气的事实书写者。

Comments (16) Write a comment

  1. 今天看得南都的这篇文章,想必任老师博客里应该有,南都最近几期的视觉周刊有了些影响力了。
    任老师抛出的这个问题和普利特给出答案也正是自己前些日子困惑的,是不是尤金史密斯那种探究事实的图片报道的方式已经过时了,人们是不是已经厌倦了这种冗长的表述。本来,个人倾心于尤金史密斯的方式。在上周的南都的视觉周刊介绍范顺赞的《现实給理想多长的时间》后,发出感叹《”追逐真实“还是”揭示真相“》(见我的博客)。的确是这种报道摄影是最简单的,却也是最难的。但对于社会纪实摄影,也是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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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看不懂最後一句是甚麼意思??

      我猜您的意思可能是認為范的這種合成擺拍也能「揭示真相」。
      也許吧。任何東西也許都多少能揭示某種真相。(呃…)
      不過范那個語意脈絡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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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总感觉这种针对当今现实时弊的当代艺术摄影,比纪实摄影更能砸出力量。因为它短小有爆发力,因为众多的记录性摄影给它作了铺垫,因为它揭示的根基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现实,所以,人们对它抽象提取出来的表述,还是认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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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您這樣說我覺得就很清楚了。
          是的,我覺得您說得蠻對的:
          包括對攝影家的論述形式和群眾的認同。
          這兩者都是有社會性真確性的。

          不過目前是這樣:
          關於「作了铺垫的记录性摄影」,
          由那些不是藝術家/攝影家的攝影記者來做吧。
          (攝影不是藝術這句話似乎快變成一句口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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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的时候我挺困惑的,为什么我们总要把两种表达方式放在一起做优劣比较呢?什么纪实,什么艺术的比较,不用这么比啊。当我们谈论这种记录现实的力量的时候,从来都并非是设置了一个对立面——艺术是无用的。你要看到你想做什么,然后使用恰当的方法将之做好。
          大概是我们教育制度的暗示,以及我们资源紧缺,我们一辈子都在“比”,却忘记花上一点时间去思考自己想要做什么。
          呵呵,李东,我不是批评你啊。就是一点儿感慨,因为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思维。你不用着急去把自己放在某一个框框里,把你要表达的东西梳理清楚,可以做多种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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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其实,就这个爱比的国民通性,我也琢磨过,主要是我们现在整体的摄影水平还是边远地区的样子,对各种摄影的表述方式还了解或掌握不多,就有了把力气用在刀刃上的概念。如果我们是“京沪广”,各种方式我们都见多识广,各自优缺点我们了然于心,操作起来游刃有余,那我需要考虑的就是,选用哪件“兵器”更合心而已。所以,目前的争论是必要的,可能这是城乡结合部哈。
            所以,任老师的工作抓住了目前国内摄影的软肋,积极地进行着启蒙的工作。
            到了我们都是“城里人”了,我们的摄影可能才有质变,或质变的人物出现。

          • 谢谢你分享你的这些心得,对我挺重要的,我这才发现,尽管我们大家表面上看到的东西都很多了,但其实对操作者来说,还有很多具体的困惑,甚至一些根本性的问题还需要理清。这也可能是我这种天天光说不练的人会忽略的,大概可能还需要我多做框架方面的介绍。

            在这方面也谢谢Ki-one同学,他上面提到了一句“這兩者都是有社會性真確性的”这句应该很有启发。

          • “大概是我们教育制度的暗示,以及我们资源紧缺,我们一辈子都在“比”,却忘记花上一点时间去思考自己想要做什么。”

            一直在思考“不比”,一直在做着“要比”。。。

  2. Nina Berman和我说的是,记录摄影是一种trained gaze,她关注的更多是如何用摄影技巧体现出来“the weird,strange yet interesting little moment”。尤其是在拍摄purple heart这个系列的时候,很多被gallery象征性的照片其实她完全不是出于fine art眼光拍摄的。
    国内的很多摄影记者最大的问题,就是太把摄影技巧当回事了,反而忽略了人文的精髓。很多摄影记者动不动就以为自己在拍fine art。
    西方摄影界也发生过一样的情况,像是Eugene Atget拍的很多照片被MoMA定义为了symbolist art,在Man Ray的助手Abbott买下之后被定位成inspiration of surrealsim,忽律的摄影师本身记录的意愿。
    摄影记者最终要的还是记录本身,所谓的艺术眼光/个人风格应该是第二位的,或者更本不重要。谁也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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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记录摄影是一种trained gaze——这个说法很有意味。

      摄影史最开始产生的那个对摄影这个媒介的不自信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或许对于骄傲自大的人类来说,这根本就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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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对于新闻摄影来说,应该和新闻一样,内容为王。技巧应该是辅助。作为一个文字记者,这是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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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诚然,我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在做记者还是在做摄影师。
    在镜头里的,和镜头里的这个事情,那个更重要,我也在迷茫,要画面?还是要事情?两者不可以兼得吗?哪个更重要些呢?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哦。原来,我们都是旁观者,记录者而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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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摄影如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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